足迹

徐意山知道,虽然洛帝说的是问句,但其实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连这类似于询问的态度,也仅仅是彼此关系缓和之后,男人施舍给他的一点点尊重罢了。从前的他曾傻傻地反抗过,最终受伤的只有他自己。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拒绝了。

换个角度来想,皇上问他愿不愿意喝下能令男子怀胎生子的“复瑜散”,这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男人对他的喜爱,同时也是对顾家的信任——他的计划正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或许对于每一个进宫的君侍来说,能为皇帝诞下皇子都是一种福气,但对徐意山来说显然不是这样。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新的折磨。因为只要连续长时间地服用“复瑜散”,他的身体就会变得越来越柔弱,变成只能承欢于男人身下的弱者。如今的他几乎无所畏惧,唯一怕的就是自己会因药物失去一身武功,让他因孱弱而更加厌恶自己。

他已经很脏了,从身到心。而成为一个肮脏的弱者,只会令他更加唾弃自己。

按照宫里的规矩,每一个进宫的少年都必须是没有服用过“复瑜散”的处子,这样的少年们都是不具备生育能力的,皇帝也就不用担心有他意料之外的皇子诞生。只有当皇帝觉得他该让谁怀孕的时候,谁才有可能会怀上孩子的机会,而眼前的徐意山就是那个幸运的或者说是不幸的人。

他抬起端着药碗的手,一饮而尽。他缓慢而自虐地感受着药汁滑过喉咙时带来的源源不断的灼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因这药汁渐渐变凉。这药汁最终会去向身体的何处他并不知晓,他只知道这乌黑恶心的药物带走了他作为“徐意山”的最后的尊严,同时也抽离了他仅剩的几缕灵魂,令他成为了一具真正四肢冰凉的行尸。

服用“复瑜散”一周后,徐意山明显感到自己腰腹的肌肉在逐渐消隐下去。虽然他身上本来就没几块肌肉,有也只是薄薄的一层,但瘦骨纤腰明显不是他想要的。三周后,虽然运起内力时仍是畅行无阻,但他的力气明显不如从前了,要是真用武功和人交起手来,招式的威力必然只能发挥出之前的五成都不到。两个月后,他身上的肌肉已经完全不见了,同时连挑起两桶水的力气都没了。要知道若是换作从前的他,在御膳房作苦力的时,同时挑起四桶水都只是轻而易举。

他真的不再是曾经的他了,而且——

再也回不去了。

徐意山松开了自己无法用力握紧的双手,自嘲地笑了笑,又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只希望这里短时间内不会蹦出一个令他憎恶的东西出来。

“如何?陆太医。”徐意山靠坐在榻上,神色淡淡地问。

“回御侍,您体内的改造应该是全部顺利完成了,从脉象上看也无任何异常。”

“不是喜脉就好,”徐意山看着一直低着头,表面恭敬的男人,“皇上他最近连连宠幸我,害得我床都下不来。我之前竟是看不出他如此想要个儿子。”

陆太医终于抬起头来,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皇上目前子嗣单薄,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况且,这对于您来说……是件好事。”

“确实是好事。”徐意山略带讽刺地笑了笑,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眼前陆大人的一举一动,还有他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话说回来,今天的陆大人似乎和前段时间我见到你时,有些不一样?”

“有何不同?”

“哪里都不同。”平心而论,这陆太医的长相是很英俊儒雅的,特别是唇上的那抹形状优美的小胡子,更为他增加了不少成熟的魅力。但徐意山最在意的却是他那双有着深棕色瞳孔的眼睛。虽然万河国的人的眼瞳不是黑色便是棕色,但这陆太医的眼睛,或者说是眼神,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时常有种令他熟悉的感觉。

“你敢同我对视半柱香的时间吗,陆太医?”徐意山盯着他半敛着的眼睛问。

“这不合规矩。”陆大人不为所动。

“你为我看诊的时候,做过几次合规矩的事了?”徐意山的嘴角溢出一抹邪笑,“我这副身子,该看的和不该看的地方你都看过了,不该摸的地方你也都摸过了,还怕什么呢?你不如再坐过来点吧,让我们好好说说话,陆太医。”

陆远涯抬眼看了不远处站着的名叫“化雨”的小太监一眼,道:“顾御侍此言差矣。按规矩,太医为君侍看诊时需有第三人在场记录,除特殊情况外太医离君侍需有两臂远,并以君侍腕上丝线诊脉。以上种种要求,微臣又有哪一次没有做到?”

徐意山对他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自叹弗如,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思考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命令道:“让你坐过来就坐过来,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请恕微臣无能为力。”

“我看陆大人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有心无力吧?”徐意山试探道:“不知道你为司秋看诊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你不是经常去他那里吗?”

“不过是寻常看诊。司秋贵侍的身体一直不好,自然要多花些心思调理了。”

“寻常看诊?哈哈哈哈……”徐意山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前几次问你司秋的情况,你的嘴巴闭得比那蚌壳还紧,为何今日竟主动向我说起他的近况?”说完,他停顿了片刻,将心底种种翻涌的情绪努力压抑回去,才开口轻声问:

“这宫里……到底有几个陆太医?”

陆远涯神色未变,认真答道:“回顾御侍,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口中却如诵经般地重复着:“只有一个……没错,陆太医只有一个。”但你是他吗?

他不敢问,也问不出口。他怕他问了,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心就死透了。他目前能像行尸一样活着已属不易,何必再多给自己找罪受呢?

他一点一点地收敛好脸上不该有的神色,淡淡道:“司秋此人,最擅以色惑人。你替他看诊的时候,他有没有放下身段勾引你?”

陆远涯明显怔了一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片刻后他才道:“御侍何出此言?”

“我只想知道,你当时是无奈还是……享受?”徐意山面无表情地将自己身上中衣的衣领拉低,“他有没有引诱你,就像这样?”

陆远涯沉默地看着他。

徐意山今日穿着雪白而轻薄的衣裳,披散着的鸦羽似的长发铺洒在枕上和床上,如同疯长的黑色水草。他将中衣的衣领拉低以后,美好精致的锁骨完全敞露了出来,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或许天底下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些缠绵的水草已经默默疯长了多少年,又有多少次出现在他年少时的梦里。在那些久远的,为父皇的喜爱求而不得,而又孤立无援的日子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滋长着,拉扯着。但他从来都无法辨认,就像今天一样——这些或柔软或尖利的,到底是美丽还是痛苦。

他最终无视了徐意山的举动,冷淡道:“御侍请自重。”

徐意山将衣领拉回去,了然地笑道:“是了,你当时应该是像现在一样冷淡的,你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冷漠。”

“因为你太怕了,害怕的事情越多,就越会让你成为一个冷漠的懦夫。”

陆太医笑了:“微臣以为,御侍既然不了解在下,最好不要妄下评论。”他的态度比之前还要冷淡,或者说是冷硬:“御侍在议论他人之前,最好先管好自己。”

徐意山本以为他会因自己的话发怒,然而现在期望落空了,只剩下了淡淡的失望。他索性赌气道:“我就喜欢多管闲事。我若不是因为当年爱多管闲事,也当不成今天的御侍。”

“有道理。”陆远涯赞同地捏了捏自己唇上的小胡子,低声道:“不过有件事你确实该管管。”

“那碧泱宫的慕御侍似乎是有喜了,就在不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