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更尴尬的是,岳炎身为蓬莱楼掌门人,竟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蓬莱楼能跻身于一宗三派两门中,全赖混元派多年扶持。整个蓬莱楼中,唯有尚未金丹的小弟子们不明白这一点。

这偌大一个仙道门派,竟只有一位快要坐化的大乘修士,蓬莱楼又如何不心虚腿软?

有年轻弟子受不得此语,愤怒地连身躯亦在颤抖。他刚要开口说话,便被旁边的师兄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纪真君这话可说的不大对,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岳炎脸色变了变,终究勉强撑起了蓬莱楼掌门人的气派。

纪钧只扬了扬眉,冷声道:“蓬莱楼身为九峰论道的东道主,方才可尽过半分职责?”

这事实却无法辩解分毫。岳炎越想越气,不由暗恨自己鬼迷心窍,竟听从谢归然的主意,将纪钧这宝贝徒弟置之不理,当真是一步昏招。

他明知谢归然的徒弟,就是前几日在这少年剑修手下败得极惨的顾夕词,就半点不该相信这位副楼主说的话。

一来二去之下,谢归然自然对纪钧那徒弟起了恨意,又能给出什么好主意?

什么与煞灭宗苏真君自有默契,定要给冲霄剑宗一些颜色看看,一扬我蓬莱楼的威风,都是空话假话!

若是他们方才不痛不痒拦了那么一下,整件事情就都不一样了。岳炎这才隐隐后悔起来,恨不能抽先前那个居高自傲的自己几耳光。

“今日令徒受惊了,蓬莱楼定有补偿。”岳炎依旧秉着讲和的想法,姿态谦卑地说了那么一句。

“我徒儿何时缺过灵石?”

纪钧的眼神是冰的冷的。

他忽然举起星昴,直直点向苍穹,慢条斯理道:“同为仙道中人,我也不好将事情做绝。”

岳炎听得此言,刚舒了一口气,便觉出事情不对劲。

无尽庞大的灵气压顶,硬生生将苍穹裂开一道缝隙。原本日光明媚的天空,忽然变为星辰密布的暗夜。

这变化着实发生的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万剑结阵移星易宿,这八字是形容万衍一脉的修为到了极致时方有的威能。

许多修士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句虚话,再夸张不过。然而得见此情此景,他们才知道那八字竟全是真的,没有一字假话。

“裂,灭,崩。”

纪钧的剑尖又点向了脚下地面,虚虚斩了下去。

他好似一位威能无穷的神明,开口下达了毁灭与破坏的命令,世间万物无不屈从于他浩荡神威之下。

即便是脚下这座明宵峰亦不例外,它竟然开始摇摇晃晃地颤动。一道宽大缝隙骤然出现,蜿蜒分支绵延而去。

云唐玉铺成的地面块块龟裂,不断有玉屑崩裂而出,劈头盖脸砸了围观修士一头一身。

“快,启动护山大阵!”岳炎再忍不住了。他大喝一声,其余几位浑浑噩噩的副楼主们才匆匆忙忙开阵。

大部分修为低微的修士早觉出事情不对,只在苏舒对付顾夕歌时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留下来看热闹的修士多半是筑基期,他们眼见此情此情,哪还不知道麻烦来了?

他们个个踏上云气匆忙而去。偌大一座明宵峰,眨眼间就剩下寥寥几十人。就连依旧有胆量继续旁观的金丹修士与元婴修士,全都个个屏气凝神藏匿踪迹,唯恐惹得那黑衣杀神不快,一条性命就此白白交代。

那护山大阵终于摇摇晃晃地启动了,层层紫光将明宵峰牢牢护住,终于遏住了那条不断扩张的巨大缝隙。

那条缝隙似被掐住七寸的蛇,依旧在不甘心地挣扎吐信。稍一放纵,就有可能重新挣脱。

岳炎心下稍安。纵然纪钧修为通天,亦能结阵对敌,然而仓促间结成的阵法有何能比得上牢靠安稳的护山大阵?

这护山大阵已在蓬莱楼传承了万余年,数次挽救了这宗派的灭顶之灾。岳炎坚信,即便是纪钧,在这道十万一千二百四十八重护山大阵面前束手无策。

那黑衣剑修当真不大满意。他眉头微皱,又下达了一字号令:“摧!”

他号令既出,天空中无数星辰忽然光明大放。它们似是有了心跳呼吸一般齐齐鼓动,应合着地上那条裂缝挣扎的节奏,越抖越快越跳越急。

只听轰隆一声闷响,被掐中了七寸的那条裂缝忽然骤然脱困。它带着四分之一的明宵峰,携着无数砖石碎屑与亭台楼阁,轰然一声毅然决然坠入了无尽海水之中。

这一变故立时激得海浪翻滚凶猛扑向岸边。

那般的滔天巨浪,是所有人从未见过的浩茫庞大,足有几千丈高,似能将蓬莱楼岸边的房屋冲垮。

所幸这护山大阵依旧忠心耿耿,它护住了蓬莱楼繁复精美的房屋。那海浪不甘心地反复拍打冲荡,激得蓬莱楼山门之处亦开始暗暗颤抖,似要吱呀一声亦坠入海中。

岳炎提心吊胆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了风平浪静的时候。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定睛一瞧,才发现纪钧那筑基期的徒儿所在之处,完完好好没受半分牵连。

唯有方才苏舒所在之处,随着斜斜坠入海底的山峰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可是十万一千二百四十八重护山大阵啊,岳炎不由脊背生寒。

这杀神竟能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撼动那护山大阵,甚至还掰下了四分之一的明宵峰。纪钧何止是可怖可怕,简直是可敬可畏了。

看来纪钧三灾五劫定然只剩下最后一二劫。再过一千年,也许九峦界又要久违地出现一位大乘仙君。

纵然此时与纪钧剑拔弩张,岳炎心中却不由生出几分无比微妙的敬佩之情来。

迄今纪钧不过修行了一千二百多年,就有了此等修为,如何让人不敬佩?然而,他们却注定要与此等厉害人物为敌……

岳炎心绪复杂,他微微倾了倾身道:“纪真君已经砍断了我四分之一的明宵峰,可是出够气了?”

若是寻常掌门,眼见大能砍断了自家宗派的山峰,定会无比恼怒。即便能忍下来,面色亦不会太好看。

然而此时的岳炎,竟与平时并无多大区别。此等忍耐功夫,可真谓九峦界一流了。纪钧定定注视了岳炎一会,淡淡道:“出气了,岳楼主好风度。”

旁人能得纪钧一句夸奖,定会乐不可支足可炫耀上几百年。然而岳炎倒宁愿从未有过这么一桩烦心事,他点了点头,携着众多吓得面色发白的副楼主离去了。

纪钧为了自家徒儿,先是二话不说灭了一个煞灭宗练虚真君,又硬生生砍断了蓬莱楼的明宵峰。此等传奇至极的事情,定然瞒都瞒不下。

顾夕歌却恍如在做梦一般,好一会才怔怔望向自己的师尊。

他未料道,师尊竟真的为自己狠狠得罪了煞灭宗与蓬莱楼。师尊惹了这般大的事情,即便在冲霄剑宗内亦不好交代。

又是自己牵连了师尊,叫他不得片刻安宁。

“徒儿有错,还请师尊惩罚。”顾夕歌心如刀割,他刚想下跪认错,就被一道灵气虚虚托起。

纪钧一双黑眸中神色复杂,他终究淡淡道:“你今天做得很好,并没有错。”

“对敌之时,就该竭尽全力毫不手软。”玄衣剑修长睫眨了眨,又平淡说,“师父替徒弟出气,是全天下最理所应当的事情。”

顾夕歌听了这话,险些热泪盈眶。但他终究长大了,不再是十年前的八岁孩童,可以正大光明扑进师尊怀里。

他只是低声道:“师尊……”

“我在。”

顾夕歌嘴唇抿了抿,又小声叫了一句:“师尊。”

玄衣剑修并未答话,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刹,顾夕歌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它漂浮了很久很久,终于生根发芽再难撼动分毫。

他们两人隔着一丈距离,遥遥对望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纵然无人说话,亦是心意相通再无所求。

“你赢了,我要遵守承诺。”

却有人极突兀地插了一句话。那红衣如火的魔道女修,花一般飘落在顾夕歌身边。

眼见言倾离得这般近,顾夕歌不由皱了皱眉。他冷声道:“不必,我对你无意……”

随后顾夕歌猛然瞪大了眼睛。那红衣女修身如鬼魅,竟让他也没反应过来。轻柔温暖的一个吻,只在他脸颊落了片刻,一触即离。顾夕歌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竟让言倾轻薄了。

“信守承诺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言倾眸光狡黠如星,她望了望顾夕歌,直接松开了这少年剑修。

她又大着胆子,极快地扔下一句:“你发呆的模样,比你板着脸时可爱多了。”

随后这放肆至极的魔道女修,直接踏上玄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