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师尊。

陆重光一听顾夕歌唤出那二字,立时知道是谁来了。他顾不得自己灵力枯竭连气都喘不匀,先给纪钧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五年过去了,那黑衣剑修半点没变,一样凛如冰雪恍然若仙。

纪钧只是淡淡扫他一眼,挥了挥手,并没有想要与他谈话的意思。这高傲至极的行为,若让其他练虚修士做来便是一种轻蔑,一种眼高于顶视万物为蝼蚁的轻蔑,难免会激起其余修士心中不忿。

然而陆重光却知道纪钧本来就是如此性情,傲骨铮铮睥睨天下。即便在大乘修士面前,亦未见纪钧弯过腰。

大丈夫就该如此,手握权柄技惊天下。陆重光眸光闪亮如有火灼,那灼灼燃烧的是他的野心与希冀。

若能拥得绝代佳人入怀,那就更好了。这极隐晦的念头犹如一根羽毛在他心头搔了搔,轻柔酥麻稍纵即逝。

要说绝代佳人,他眼前便有一位。不出五年,这少年定是九峦界绝等殊色,任是哪位女修士都比不上。

陆重光缓缓将视线移到顾夕歌身上,便见那少年剑修一双清瞳如水,与他撞了个正着。他眸中隐晦的渴望被顾夕歌瞧了个正着,索性大大方方冲顾夕歌笑了笑,权当自己在欣赏美人。

那少年剑修冷冷斜了他一眼,转而仰着脸开开心心道:“师尊,你来接我了。”

瞧这少年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合该在富贵人家当个小公子平安一辈子,谁也想不到他刚刚心狠手辣杀了三个筑基修士。

陆重光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就好比你每天用鱼干喂一只半大小猫,好不容易混熟了,它肯让你捏捏肉垫。谁知有一天它的主人回来了,那小猫转身就蹦到主人怀里,亲亲昵昵拱他脖子,瞧都不瞧你一眼,简直太让人伤感了。

他倒未必真对顾夕歌起了什么心思,只是两相对比之下越发觉得自己孤家寡人。到底是别人家的师父啊,千里迢迢赶来信渊山接徒弟。哪像自己那个便宜师父,对大师兄派人追杀自己的事情不闻不问,权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不过混元派行事风格一向如此狠厉,只有活下来的弟子才是好弟子。

陆重光刚感慨了一句,就听得纪钧冷然道:“你方才行事着实大意。有个化形妖王在背后准备偷袭你,若非我出手解救,你又该如何?”

“不少天资卓绝之人,都因这一时疏忽丢了性命。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话本里的主角,天命所向万物臣服,即便遇到危险也定能化险为夷么?若真如此,我宁愿从没收过你这个徒弟。”

最后这句嘲讽,简直让陆重光惊呆了。他一直以为,全天下只有自己那便宜师父一个脏字不吐,就能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谁知高冷若仙如纪钧,刻薄起徒弟来竟然不逊色分毫。

他想起易弦曾说纪钧看似高冷不问世事,实则胸有沟壑世事尽收眼底。能让心机深沉如易弦说出这种话,可见纪钧的谋略绝不可小瞧。陆重光又恍恍惚惚记起,纪钧还是冲霄剑宗万衍一脉。只是这人平日行事直截了当,倒让人忘了这一点。

混元法修和万衍剑修是九峦界出了名的心机多,平白无故极少有修士愿意招惹他们。自己这点小心思,怕是被纪钧瞧了个通透。

陆重光越想越惊,索性直接走开十丈假装看看风景。师父训徒弟是理所当然,自己又能插什么话?若是他插了嘴,纪钧直接丢出一句“干卿何事”,那可就太尴尬了。

眼见陆重光走远,顾夕歌知道这事更严重了。他抬头望了望纪钧,师尊一双狭长眼睛紧紧盯着他,眸光深暗如夜。

他正是知道师父来了,才没用最后一道剑符将那白老虎一斩两半。谁知纪钧却因此生气,他简直有些委屈。

“如果师尊不来,我就先避开要害再发动乾坤挪移符,远远躲开不与那老虎硬拼。是我疏忽大意,才让那妖兽有了可乘之机。”

顾夕歌乖乖低着头认错。相处千年,他自然知道纪钧想听的是什么话。师尊并非真要罚他,而是要他反思过错吸取经验,如此才能逐步成长。

纪钧见到这孩子认错的乖巧模样,不由心中一软。

若非他一直藏身林中看这孩子如何对敌,那碧睛白虎一爪下去,岂不是将他徒儿掏了个对穿?即便放这孩子外出筑基是他的决定,他也不由隐隐有些后悔。但那丝微薄的悔意刹那间被纪钧捏了个粉碎,他冷着脸道:“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回宗之后就闭关一月,什么时候将这疏忽大意的毛病彻底去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那孩子依旧低着头,轻声说:“师尊要罚我,我自然没话说。只是我走后这三个月,师尊难道一点也不想我么?”

何止想,纪钧每时每刻都在惦念着这孩子的安危。他遥遥觉出自己送给顾夕歌剑符被动用,心头就猛然一震。好在那孩子的魂魄玉牌完好无损,他这才勉强安下一颗心来。

纪钧修无情道一千二百年,第一次体味到全心全意惦记人是什么滋味。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神魂中空缺之处,被缓慢填补。这感觉太过微妙,让他不知所措,只能冷着脸不答话。

那孩子见状越发大胆,竟直接握住了纪钧的手。少年尚未长成的手掌只堪堪拢住他三根指节,那纤细手指虽有几分凉意,却似一簇微小火焰,熨帖着他的掌心。

“我很想师父,每天都想。”顾夕歌仰起头,眸中水光潋滟,“可师父却半点也不惦记我,这让我十分不好受。”

纪钧恍然发现,顾夕歌已然是个半大少年,而非稚嫩孩童。他眸光若星肌肤若雪,竟有了一种天然而生的风致,教人移不开眼睛。然而瞧他那低着头委屈的模样,依旧和五年前并无区别。

他踌躇了一下,终于缓缓将那少年手掌反握住,似握住一束霞光一捧清风。

这短暂的亲昵只持续了一刹,就被纪钧轻轻放开。他沉声道:“我万衍一脉剑修金丹期前对敌有些艰难,结阵时间太长易被敌人抓住破绽。你方才做的不错,避其锋芒暗中结阵,抓住时机就奋力一搏。”

“筑基一层能将剑光分化为四,很好。”纪钧顿了顿,又抚了抚他徒弟的头发,“我当年筑基一层时只能分出三道剑光,只此一点,你却要比我强。”

最后那句称赞,却让顾夕歌怔住了。他前世至多得过几句“不错”的称赞,今生纪钧却夸了他一句“很好。”

只为这一句称赞,就让他觉得不管是硬拼化神妖王,抑或中了抽魂碎骨咒都值了。即便这些零零碎碎的苦楚叠加十倍来换取纪钧一个微笑,顾夕歌亦是满足的。

“都十三岁的人了,可不能再哭鼻子,否则就真成了小姑娘。”纪钧这句凉薄话语随风送进耳朵,让顾夕歌立时回过神来。

他根本没想哭!顾夕歌有些恼羞成怒,他瞪圆了凤眼盯了纪钧好一会,抿抿嘴唇不再说话。

哎,这一逗就炸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过。纪钧眼见自己徒儿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倒也并不着急。他纡尊降贵主动牵起那少年纤细手指,顾夕歌竟十分不客气地挣开了。

这一下却叫纪钧吃惊了。他锲而不舍又牵了一次,那孩子刚想挣开又被他牢牢握住,终于不再挣扎。

眼见那师徒二人将此等牵手放手的幼稚把戏玩得不亦乐乎,陆重光的下巴都快合不拢了。他可从未见过,哪家师徒闹别扭是这般来的。

这哪是闹别扭,分明就是情侣间的打情骂俏。只是,那两个迟钝至极的剑修根本未曾意识到其中究竟有何问题,师父反倒教起了徒弟如何布置剑阵威力更大。虽然这微妙至极的感情刚窜出些微苗头,陆重光却瞧出了其中隐秘。

好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眨眼间就被种菜的人自己摘了。自产自销倒也罢了,更可气的是,那白菜和种菜的人竟都不知晓。

陆重光凉薄地想,他倒宁愿这两个人永远都想不开。纪钧一看就是个行天人合一太上忘情路数的修士,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情。顾夕歌虽然瞧不出具体什么路数,多半也是走无情道。

看这么两个人谈情说爱,真是既闪眼睛又虐心。也许将来,他还能瞧见更有趣的事情也说不定。

陆重光想到做到,立刻出声说:“纪前辈等等,晚辈想请你捎我一程。”

这一声呼唤成功让纪钧停了脚步。他知道易弦师门里起了内讧,大徒弟派人追杀小徒弟。虽说冲霄剑宗与混元派不大对付,但陆重光是混元派下一代中的佼佼者,这事纪钧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易弦欲借此事磨炼陆重光,大徒弟何悬明却是认认真真想要小师弟的命,陆重光狼狈逃命倒也心中有数。这三人各有立场执意而为,其中凶险之处不可言说。陆重光想要借势,他又是否该帮他一次?

纪钧望了陆重光一眼,终究开口道:“我送你到云唐城。”

得了这句话,陆重光终于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