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就要走了。”顾夕歌并不否认。明摆着的事情,即便哄她也没用。

这小猞猁虽然看起来毫无心机,极好糊弄。实际上她有一种妖兽天生的直觉,能嗅到危险与死亡的味道,也能闻出离别的气息。

瑟狸抱着膝盖,声音闷闷的:“信渊山外究竟什么样?”

“万仞之山,无底之渊。有汪洋海水碧如琉璃,不见边际。亦有红岩火山,烈焰蒸腾翻滚如泥浆。”顾夕歌平静道,“九峦界地大物博奇景繁多,纵有千言万语不能道尽其壮美辽阔。”

“真好啊。”瑟狸失神地望着那片碧蓝苍穹,“不知何时我才能出去瞧一瞧。”

“至少要等你化神期后。你现在出了信渊山外,会直接被修士抓了当妖宠。”

瑟狸不服气,鼓着脸辩驳道:“我哪有那么蠢……”

那少年剑修似笑非笑瞥她一眼,瑟狸就泄了气般什么都说不出了。

是啊。虽然瑟狸已经筑基期了,却连驾云飞行都不会,如何能说自己不笨。

“好哥哥,你帮一帮我吧?”瑟狸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要面皮地直接开口了。

她这声讨好甜且温柔,怕是普通修士听了都会心头一荡。瑟狸倒是无师自通,学会了天下间多半女人都会的一样本领——撒娇。

一只没爹娘照看的半大小猞猁,都能学会利用自己天生的本事,真叫人不敢小看半分。

“你应该去求陆重光。”顾夕歌面色沉然如水,丝毫不被妖修少女的撒娇所打动。

瑟狸却笑嘻嘻摇了摇头道:“求他哪有求你省事。我算是看出来了,在你们两人中,你说的话比较管用。就好比我爹和我娘吧,我爹一向听我娘的话。”

顾夕歌却眯细眼冷笑了。瑟狸当真以为陆重光是什么好拿捏的人物,三言两语就能哄得这人服服帖帖,简直做梦。

上辈子明光仙君红颜知己共有三位,一位常瑜师姐被他亲手杀了,一位瑟狸妖王对他百依百顺绝不敢反驳陆重光半个字,想来也唯有那位结为道侣的莲素真人,才算得上他真正放在心中的人。

九峦界的女修士都羡慕莲素真人运气好,能与明光真君这么一位俊美温柔修为又高强的修士结为道侣。可谁又知道这恩爱宠溺背后,莲素真人又付出了何等高昂的代价。

“我教你一句话,想要什么东西固然可以求助他人,最直接的办法还是自己出手去拿。”顾夕歌瞳光如剑,“就算别人拒绝了你,你若势大就可直接去争去抢,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顾夕歌不知上辈子陆重光是如何收服瑟狸,让她这般向往自由的少女成了他手下一枚没有意志的棋子。甚至在自己心爱的男人娶妻时,亦不敢出言反驳半句。

也许很多修士都喜欢这样温婉柔顺的红颜知己,但顾夕歌却不想看到瑟狸失却原本天真烂漫敢爱敢恨的性格,成为一个苍白而无意志的附庸。

自己出手去抢。瑟狸听到这句话后,浑身一震如遭雷殛。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彻底颠覆了瑟狸的认知,她被那练虚修士的剑气之威深深折服,心中起了几分敬畏瑟缩之意,不再是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猞猁。

天地之威,又岂是她一只修为低下没有传承妖法的小猞猁能够硬抗的。妖兽只有长大之后,第一次见到苍天阔土繁星满天,才会觉察到自己有多渺小。

知道自己渺小固然很好,但也不能因此起了敬畏心从此不再自由。

瑟狸眨了眨眼睛,几乎快哭了出来。陆重光有了心上人,她这两日十分不好过。她嘴上说得再倔强,心中却依旧希望陆重光能挽留一下她,哪怕他稍稍回头,瑟狸都肯妥协。

这不切实际的幻想让瑟狸整日精神恍惚,平时亦是强撑着与他们二人说说笑笑,一颗心却在滴血。就连对付老狐狸时,她也是抱着拼尽一命奋力一搏的念头,独独没想过自己真能活下来。

陆重光曾说若瑟狸有了难事,他必会一五一十替她担下,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瑟狸被他这句温柔的约定驯服了,渐渐遗忘了自己也有利爪能捕猎,并不需他人照料分毫。

她是风一样无拘无束的小猞猁,又何必死守在一个人类修士身边,郁郁不得自由。

瑟狸的心不再沉重也不再哀伤。她又听到风声吹过树梢,如低语似呢喃。

“我打不过你,所以只能试着请求你。”瑟狸眸光清亮,一字一句道,“我请你帮我,来日必有回报。”

“那你就记住今日所说的话。”顾夕歌漠然道,“欠我的人情,可没那么好还。”

妖修少女重重点了点头,她接过了那枚白玉玉简,郑重其事将它放在袖中。

瑟狸突然道:“我以前总想着有一天陆重光不要你就好了,我就能不违背誓言,光明正大地将他抢回来。”

顾夕歌斜睨了她一眼:“送你了,我不稀罕。”

瑟狸拼命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也许是我见的人太少,才会觉得他好到无可挑剔。”

远处听见这话的陆重光不由怅然了。他知道,那只会以爱慕眼神凝望他的小猞猁彻底消失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喜欢过你,却不强求你一直记住我。”

瑟狸仰头望着她曾经爱过的少年。他依旧如珠如玉,俊美得似能发出光来。她轻轻笑道:“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以后重逢之时还能给我烤鹿肉。”

“自当如此。”陆重光点了点头,他知道妖修少女真的放下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留恋这样的瑟狸。

“我要回无名小山了,玉阳山虽好却不是我能守得住的,终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夺回它。”瑟狸化为妖形,大而化之冲他们挥了挥爪,“路途遥远,我就不送你们了。”

话刚说完,那皮毛金灰的小猞猁一个拧身,钻进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陆重光忽然有若所失。仿佛他错过了什么对他很重要的东西。那无形之物原本一直熨帖在他心头,温暖而柔软。现在那温度消失了,使得他的心也空空荡荡别无所依。

“她对你好时你不在意,她放下了你又舍不得。”顾夕歌漫不经心道,“你之本性,贱之一字足以概括。”

“天下之大,又何止我一人如此?我只是个俗人,尚未太上忘情天人合一,有所留恋再正常不过。”陆重光被戳中痛楚,出口的话也不由刻薄起来,“顾道友高高在上俯瞰于我,自然觉得我一无是处,此等执念不若早早抛却为好。”

那少年剑修并不答话,似被陆重光说服了,但他心中却在冷笑。

抛却执念就能飞升,这道理他上辈子早就明白。旁人自然能不痛不痒地劝他不要同陆重光做对,早日看破放下岂不自由。但他们毕竟不是自己,根本不可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就连那安慰的话,也带着三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怜悯,他又何须其余人的怜悯?他已将那执念融入血肉骨髓,分亦难分。只等有朝一日除却执念立地成仙,才算真正自由。

似是被顾夕歌那一个“贱”字戳中痛处,这一路陆重光都没有说话。他既然不说话,顾夕歌更懒得开口。这种尴尬的沉默恍惚间让他想起了前世,他与这人亦是如此相敬如冰,连半个眼神都不肯分给对方。

眼看就要到了信渊山外,陆重光还在琢磨着如何打破沉默,让顾夕歌和自己有个体面的分别场景。那少年剑修却一马当先,毫不留恋地直接飞向信渊山外。

陆重光简直有些郁闷了。他原本准备的所有话,都被顾夕歌堵在了喉咙口,不能更尴尬。

然而只是眨眼一刻,顾夕歌又回来了。他淡淡望了陆重光一眼,道:“山外有三个筑基修士等着,想来是找你麻烦的。”

能让这少年剑修纡尊降贵先开口搭理自己,陆重光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他好整以暇道:“以顾道友的本事,以一敌三想来不是难事。”

“你当我傻么。”少年剑修轻蔑地挑了挑眉,“他们一个筑基七层两个筑基八层,我不过刚刚筑基一层。本来就是以大欺小,还非要我以一敌三?”

“冲霄剑宗修士,一向不畏艰难。若有阻碍,我自一剑斩之。”陆重光笑得风轻云淡,颇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

“那是破坚一脉的疯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我是万衍一脉。”顾夕歌瞥了瞥他,淡淡说,“我虽说要帮你处理这件麻烦事,却也没让你将所有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更何况那三人在门前布了天罗地网,只等你送上门来。若把我惹急了……”

那未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不言而喻的威胁。陆重光依旧微笑道:“我自然清楚,顾道友不是那种卑劣小人。”

“算你识相。”

陆重光看着那少年剑修矜持又自傲的模样,不由心头一荡。顾夕歌此时,简直和一只居高临下等着人给它挠下巴的猫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