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那黄衣如花的少女顺着崎岖山路向陆重光奔来,好似飞蛾扑火。

眼见那少女俏丽面容越来越近,陆重光却忽然犹豫了。他本应该张开双手抱住这少女,只需一个拥抱,就能将这花朵一般的妖修少女揽入怀中,好比接住一朵正在坠落的棣棠花。

瑟狸定会抬起一张俏脸含羞带怯望着自己,她的眸光会比天上的星辰更为皎洁。什么信渊妖修,什么混元修士,都抵不过她眸中的闪闪泪光。

但陆重光心中忽然想起了那少年剑修淡淡提起的四个字,天道无情。固然他可以不在乎瑟狸是妖修,也不在意其余人投诸在他身上的复杂眼神,但他不能舍弃那破界飞升的初心。

他还未登上九峦之巅,更未体验过睥睨天下大权在握的感觉。修行一途即便有三千大道可成仙,但终究只有太上忘情天人合一是其中最宽广的一条。其余旁门左道,即便有破界飞升者也少之又少。他不禁扪心自问,为了一个妖修女子,值得么?

于是陆重光本来要抬起的那只手,又虚虚垂下了。

瑟狸却没瞧出陆重光的犹豫与踌躇,她只一瞬就奔到了那人面前,仰起头问:“陆岁阳,你爱我么?”

直至此时,瑟狸依旧坚持把这人叫做陆岁阳。他只是自己初见时救下的普通少年,并不是什么天性凉薄的人类修士。

这妖修少女的面颊是微红的,她浑圆杏眼中仿佛有烟花绽放,灿烂夺目。但陆重光只是瞧了她一眼,就沉默了。

“那我再问你一句,陆重光。”瑟狸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你喜欢我么?”

陆重光没有说话。

“等我长大之后,你愿意娶我当妻子,就像我爹和我娘一样么?”

见陆重光还不回答,瑟狸嘴唇白了白。她急切道:“我可以等你,一百年五百年上千年,我愿意等你……”

我愿意等你,这一句话恍惚让顾夕歌想起了前世那个红衣的鲛人少女。此情此景,简直和他经历过的一模一样。他最后毫不犹豫地放开了那鲛人少女的手,也斩断了心头最后一缕情丝。

也许有过遗憾,现在想来不过是遮眼浮云,触之即散。想来,他这位老对手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

陆重光忽然毅然决然将妖修少女搂入怀中。他这个拥抱极用力,似想将那瑟狸融入骨髓血肉一般,不想松开片刻。

幸福来得太突然,惊喜到瑟狸素白面颊上立时多了三分血色。这妖修少女浑身仿佛都能发出光来。她眸中满含星光,望之醉人。

“抱歉。”陆重光轻声道。

只这轻轻两个字,又让瑟狸面色惨白。她狠狠咬了咬唇,张开嘴毫不犹豫对着陆重光手臂咬了下去。她咬得又狠又准,只一下血就渗了出来,染红了那袭蓝衣。

陆重光却默不作声任由瑟狸咬,依旧紧紧搂着她。

瑟狸挣开了陆重光的怀抱,她从容地拭去了唇边艳色,眸光湛然盯着他道:“我要你一辈子记住,有一只小猞猁曾经喜欢过你。是她嫌弃你不好,主动放弃了你。”

这妖修少女不合时宜的倔强让陆重光心中一涩,他微微点了点头道:“我记得,是你拒绝了我。”

“这信渊山中有这么多妖修,我一定能找到适合我的如意郎君。”瑟狸笑了笑,“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

这妖修少女还未多潇洒一会,便被一道悄无声息的剑气击中了后颈,软软倒了下去。

陆重光诧异地望着顾夕歌,那少年剑修凉凉地望了望他,道:“你要放她一个人去找老狐狸寻死么,果然是色授魂与,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顾夕歌不提还好,他一提陆重光就想起方才这人算计瑟狸的事情来。瑟狸天真稚拙心思单纯,如果不是被顾夕歌步步紧逼,又哪会突然闹腾出这么一番事情来。

“说来,我倒要感谢顾道友为我煞费苦心。”陆重光沉声道。

这话虽是道谢,无形间却将二人距离拉得极远。

顾夕歌反而极坦然地点了点头,道:“助人为乐,受之无愧。”

陆重光不由泄了气。这少年剑修,真是太可恶了。若是瑟狸有他五分手段,陆重光怕都会被她轻轻巧巧玩弄于鼓掌中。

“我也曾想过,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陆重光低声道,“我为了常瑜师姐不惜得罪大师兄,见瑟狸难过也心中酸涩,可终究差了那么一丝……”

顾夕歌不大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我却不想听。”

陆重光桃花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悟道:“你方才还叫我重光哥哥,现在却连我的心事都不想听。莫非,你因为瑟狸吃醋了?”

他们俩谁都知道这话是假的,陆重光却偏要说出来恶心他,简直不要脸。顾夕歌冷冷望了陆重光好一会,为了避免这人说出更恶心人的话来,只能干脆坐了下来,继续听那人细数他的过往情史。

“我自然是喜欢她们的,然而却不爱她们。”陆重光平静地说,“我也曾想过,若有一日我的敌人拿她们的性命胁迫我,要我自尽,我定然不会答应。”

“我会在她们死后替她们报仇,将那敌人千刀万剐,让其死后也不得安宁,却独独不会为了她们自杀。”

陆重光能将这无情至极的话语,说得如此温柔动人,也算一种难得的天赋。

前世的明光仙君,也是这等多情又无情的人物。他甘愿为了常瑜与何悬明成为死敌,绝不后悔半分。却也能在常瑜被魔道修士捉住之后,无比果断地亲手杀了她。

外人只瞧见明光仙君杀伐果决不被私情所累,肯为了大局牺牲红颜知己。顾夕歌却看透他那颗心都是冰的冷的,与自己并无分别。

“这话我从不同外人说,但我想如果是你,定能理解我。”

“不,我会为了最重要的人自杀。”顾夕歌答得毫不犹豫,“只要他能平安无事,即便我神魂俱灭都是值得的。”

若能用自己区区一条性命换得师尊一生安好,他会含笑而死绝无怨言。只可惜,上辈子他根本没有报恩的机会。

顾夕歌的回答让陆重光大为惊异。他一直以为这少年和自己是一路人,一般的意志坚定不择手段,就连血液都比旁人凉上几分。听了这答案,他心中微微惆怅却也不由放松了两分。

想来这孩子终究涉世未深,方能答得如此痛快利落。若是再过上几十年顾夕歌还能答得如此坚定,那倒真是难得痴情。

“你最重要的人,想来就是纪真君了。”陆重光说得漫不经心,“师徒之情历久弥坚,倒也很好。”

“我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顾夕歌傲然微笑了,“全天下人都及不上他半点。”

陆重光看他此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才像一个被师父宠着养大的十三岁少年,而非什么借用了少年躯壳的老妖怪。

“顾道友,你这么一说我却有几分伤心了。我原以为我们意气相投是极好的朋友,谁知我在你心中竟没有半点地位,简直叫我心伤。”陆重光忽然凑近了两分,话也说得含糊不清,“哎,终究不是方才你叫我重光哥哥的时候了。”

只这一句话,他还要翻来覆去用上多久?顾夕歌眯细眼睛盯了他很久,终究还是任由陆重光又靠近了几分,他们之间几乎是呼吸可闻。

“原来,原来你们……”

妖修少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指着陆重光道:“他还是个没成年的幼崽,亏你能下得去手。”

陆重光极坦然将顾夕歌纤细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淡淡道:“情之所起,无可奈何。”

等下他定要将左手洗上十来遍,然后还要狠狠抽陆重光一耳光。顾夕歌不动声色拽了拽手,却被陆重光紧紧握住了。

这混账只抽一巴掌哪够,顾夕歌要足足抽他上百个耳光才能解气。

“哎,那你们还真是有点可怜。”瑟狸坦坦荡荡道,“我不生气了,难怪你刚才让我不要喜欢陆重光,原来一切都情有可原。”

后半句话却是对顾夕歌说的,这妖修少女大脑回路颇为清奇,竟自顾自给一切事情都找了个缘由。顾夕歌也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自作自受,他恨不得自己从没管过这么一桩糟心事。

顾夕歌心情不佳,瑟狸的心情却是变好了。她甚至重新哼起了那支小猞猁之歌,一马当先快步走到山洞前。

瑟狸回头望了望,却看见那二人四目相接气氛奇异。她只当这是小情侣被人说破心事不好意思,就大大咧咧冲他们摆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太白鹿快烤熟了,你们俩还不赶紧来。”

顾夕歌几乎要气笑了。这猞猁精又何止是缺心眼,她简直就是只活生生的傻狍子,就连那只架在火上的太白鹿都比她聪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