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这把短剑是薛蟠给他的。

薛蟠给出来的时候,大约也没有想过这把剑竟然真的能派上用场,只不过是希望柏杨身边带着能防身的东西,以备万一罢了。

柏杨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平时也极尽小心,这把剑,自然也就一直随身带着。——再说,就算没有用到的时候,薛蟠送自己的东西,平日里也可以哪来把玩。

但此刻,因为事出突然,他没有别的武器,只有这把短剑可以依靠。

其实这段时间,柏杨倒是跟着柳湘莲学了一点东西,至少单对单他是不怕的。但眼前有四个人,而且其中两个明显体格比自己更加强壮,哪怕他们是饿了不知多少时候的灾民。正是因为吃过苦,所以他们更敢拼命,结果如何,柏杨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也需要拼命了。

他还不想死,还想活着回去见薛蟠。这一刻,他也同样是在用向死之心,来为自己谋一条活路。

柏杨强迫自己放缓了呼吸,慢慢等待着最佳的时机。他只有第一次的出击能够出人意料,务必要一击必杀,解决掉其中一个人,才能够获得更大的生机。所以,绝对不能仓促行事,免得白白浪费机会。

但理智这么想着,他握剑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杀人!

莫说柏杨来自和平的法治时代,就算是这个时候,也是“人命关天”,杀人这种事,是普通良民想都不敢想的事,哪怕是贾家薛家这样的人家,出了人命官司,也得费心弥补遮掩。他们的确可以用权势来洗脱罪名,但却不是不心惊害怕的。而且,用权势害人,更多的是逼迫和压榨,让对方忍无可忍自尽,绝没有自己上手去杀人的。

柏杨长到这么大,真正是连只鸡都没有杀过,更遑论是人。

虽然知道现在是至关重要的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他心里却还是不免生出几分忐忑。他可以拼自己的命,却不确定自己到时候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下得去手。

就在他心思踌躇不定的时候,刀疤脸带着人从他面前不远处走过,然后忽然回过头来,看向了他藏身的地方!

柏杨悚然一惊,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下意识的就往外一扑,短剑扎入了走在最后那个人的后心。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刀疤脸没来得及反应,被柏杨刺中的人没来得及反应,甚至柏杨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他在后面!”刀疤脸大吼一声,三个人转身朝柏杨扑来。

他这时候去势已尽,短剑又还插在人身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情势岌岌可危。

幸好面前还挡着一个人,柏杨急切之间,使尽了浑身力气,猛地将对方往前一推。短剑噗的一声被□□,那人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往前倒去,正迎上了三个同伴的武器。

柏杨心下一颤,立刻转身奔入了林子里。

两个灾民接住了那具身体。也算这人倒霉,原本柏杨力气不大,短剑的长度又不够,他虽然被刺中,但只要伤口不发炎溃烂,难说一定会死。反倒是自己人这边的刀棍毫不留情,几乎当即取了他的性命。

两个灾民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他的身体,有些迟疑的转头朝刀疤脸看去。

“看什么看?快追!”刀疤脸厉声喝道。

“可是……他……”

“他什么他?先放在这里,有命活着,回来自然带他走。再磨蹭下去,那小子就没影儿了!”刀疤脸面色狰狞。

但是两个灾民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就干脆利落的将人放下。刀疤脸虽说是他们的领头人,但也不过是因为他凶悍,更有主意罢了。之前他们一腔热血,只觉得抓到了柏杨,什么好处都近在眼前,所以没有估量过这件事里的风险。

——或者说也不是没有估量过,只是在巨大的利益和死亡的威胁面前,这种风险就显得不值一提了。毕竟未必就那么倒霉落到了自己身上,不是吗?

但这只是想当然的念头。当现在,一个同伴被杀死在眼前,这刺激足够让两个人清醒过来了。

他们是灾民,他们只是想要活着。能抓到柏杨换来天大好处自然是好,但万一抓不到,自己赔上了性命呢?他们可没有刀疤脸的那种凶悍,说不准自己追上去,也不过是做了炮灰,替他受死罢了。

人们只害怕眼前可见的死亡,在一条人命倒在面前的时刻,这两个原本只是良民出身的人,也不可避免的动摇了。

刀疤脸一声令下,但并没有人响应,也不由愣了一下。这时候他已经自己往前跑了,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回过头来一看两人脸色,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但他心里还记挂着要抓住柏杨,没什么心思在这里耽搁时间,所以只是狠狠瞪了这两人一眼,就自己追上去了。

反正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虽说拼命杀了一个,但估计也到极限了。自己追上去,那好处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不必分给别人,自然更好!

留下来的两个灾民互相看了一眼,便拖着那个倒下的同伴,缓缓退出了林子。

柏杨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追兵只剩下了一个人,他还在努力往前跑,希望能够将距离拉远一些,才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寻觅机会。

然而事实上,他却觉得自己的体力流失严重,两条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显得十分艰难,呼吸粗重,嗓子发疼,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跳快速搏动的声音。

只有脑子里麻木的念头催促着他继续往前跑,但那速度比走也快不了多少。

也亏得这里是山林,所以对方追的速度也没比柏杨快几分。

但也正因为这里是山林,所以下一刻,柏杨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这个摔倒的动作像是抽去了他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竟然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了,只想就这么一直趴在地上。

下一瞬,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头顶上炸雷一般的响起,“你倒是跑啊!怎么不跑了?”

柏杨心下一凉,更紧的握住了手中的剑柄。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之间从他脑海中闪过:如果逃不过去,就用这把薛蟠所赠的匕首自尽吧。

但是转瞬间这个念头就被压了下去,柏杨狠狠的在自己的舌尖上咬了一口,疼痛让他的身体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力气。但他没有动,仍旧躺在地上,仿佛脱力的样子。

一只脚踏在了他的后背上,刀疤脸的声音显得狰狞可怖,“敢耍着你爷爷我玩儿?现在落到我手里了!”

他说着弯下腰,两只手干脆利落的握住柏杨的肩膀和胳膊,一个用力,便将他的关节给卸了。

疼痛让柏杨闷哼出声,他知道,自己遇到的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虽然不知道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还混在灾民里,但是柏杨原本就渺茫的生机,现在变得更加虚无缥缈、远不可及了。

确定柏杨没有反抗之力,刀疤脸才终于提着他的肩膀,把人给翻了过来,“让爷爷瞧瞧——”

声音戛然而止。

柏杨微微一愣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不然薛蟠同自己在一起时,也不会总用那种痴迷迷恋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不过毕竟不算是自己真正的长相,而且一个男人过分好看柏杨也不习惯,所以他平常都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感谢起老天爷给了自己这样的一张脸。

过分的美貌,其实有时候也是能够震慑人的。比如此刻,刀疤脸就被他的长相给惊住了,一时间竟只能呆呆的看着,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而柏杨抓住这个机会,强忍疼痛,抬起手,勉强将短剑送入了他的腹部。

他没有选择更加致命的胸口,一来柏杨不是医生,不确定自己能够找准心脏,二来那里有肋骨保护,万一没扎准,短剑反倒很可能卡在里面,让自己进退维谷。

刺进去之后,柏杨还想将短剑搅动一下,然而刀疤脸已然被疼痛惊醒过来,意识到柏杨趁他愣怔的机会伤了他,顿时怒不可遏,“贱人!”他一拳砸到了柏杨身上。

柏杨闷哼一声,强忍疼痛,顺着这个力道往旁边一滚。

他早已看清楚了,这旁边就是个小的斜坡,只要滚下去,瞬间变能够拉开自己同刀疤脸的距离。

不料刀疤脸万分强横,见柏杨滚下去,竟拔脚便追。

柏杨失望的闭上了眼睛。这回被追上的话,他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了。

然而下一瞬间,他陡然听到一声几乎响遏行云的惨叫声。柏杨猛然睁开眼往上看去,才发现竟是刀疤脸走得太快,没有留心脚下,于是猜到了不知什么人安放在那里的陷阱,脚上被一根藤条缠住,身体往前绊倒。

而他因为忙着追击柏杨,又怕短剑拔出之后失血过多,所以仍旧将之留在身上。原本柏杨因为没什么力气扎得不深,虽然痛,但并没有伤及内腑,所以也没什么大碍。但是他这么一摔,短剑被撞击致力送入他腹中,刺穿了内脏。

刀疤脸蜷缩起身体在地上翻滚,连声惨叫,那情形看得柏杨不寒而栗。

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所以不敢多看,连忙起身,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柏杨并不知道有两个人已经离开了,只以为他们是分头追踪自己,所以还惦记着林子里还有两个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追上来了。

出胡杨林不远,便有一个小村子。

柏杨艰难的走到村口,便无法支持,摇摇欲坠。幸好村人注意到了他的出现,半带警惕半带好奇的远远观察他,见他浑身狼狈,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树叶枯草和泥灰,而且仔细看穿着打扮俱是不凡,便将他当成了被马匪劫过的富家公子,遂小心的上前询问。

柏杨这会儿也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言说自己是江南商户子弟,此番前往西北做生意,谁知路上遇到了马匪,身边跟随的家人伙计都被杀了,自己一路逃遁,不慎滚下山,虽然逃得一条性命,但是却受了不少伤,两条手臂更是在自救的过程中脱臼。然后自然是请村民们帮忙寻找大夫,收留几日,必有所报。

这说法跟村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因此没有人不相信,很快将柏杨抬进屋里,然后有人去请大夫,有人打水给他清理。柏杨见状略略安心,想了想,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交给村民作为谢礼。

——西北民风彪悍,不是一句空话。村民转瞬就变成山匪,也不是没有的事。他现在一看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偏偏身上还带着这些东西,难保不惹人眼红,万一起了歹心,一不做二不休打算除掉他独占这些东西呢?所以还不如主动交出来。

然后柏杨又保证,等自己寻到了家中之人,回头还有厚礼。

拿了东西,村民们的态度更好了。柏杨这才放松下来,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昏睡之中。

他这里算是大难不死,但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去平安城。柳湘莲那边比他更危机十分,已经带着灾民们进入了茫茫荒漠之中,结局如何还不好说。而平安城里,柳湘莲的两个副手见两人出去追踪线索,却迟迟没有回来,只怕凶多吉少,于是小心翼翼的往京城传递了这个消息。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薛蟠,六月里忽然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