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五月初五端阳是大节,这一年对薛家来说,可说是和顺美满的一年,进京之后先是薛蟠的生意做起来了,然后宝钗又被指婚给了和郡王,一时间,人丁凋零的薛家陡然生出蒸蒸日上的气象,就连往来应酬奉承的人家都多了许多。

又因前几日贾家在清虚观祈福打醮,特意派人来请,遂勾起了薛姨妈的心事,自谓身为薛家宗妇,并不在金陵主持家中诸多事宜,多有失职,因此也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做个道场,祭告祖宗天地,将这些喜讯告知,好教泉下之人知道她仍旧兢兢业业。

这样的事情,京中权贵人家都会选择相熟的寺庙道观。但薛家搬来不久,在这方面没什么人脉,最后索性定下了五月初十日,在石钟寺做这个到场。

——黛玉按理说还该在这里静养修身才是,虽说她愿意住在薛家,谁也管不了,然而为此和贾家生出芥蒂也没有必要。而这种大场合,少不了会有亲友们过来庆贺,到时候要让黛玉名正言顺的出场,选这个地方就十分必要了。

薛家人口少,连同黛玉和柏杨在内,主子也不过五个人。为这件事忙碌了好几日功夫,才总算是安排停当。

到了初十这一日,一早起身,众人便乘车前往石钟寺。

才到不久,就陆陆续续有宾客来贺。这些人情往来,薛姨妈本该将两个女儿带在身边教导,但如今宝钗婚事已定,倒不便在这时候出面待客,因此薛姨妈让他们自找地方坐下说话,也自在些。至于教导女儿,也不必急在这一日,等事情过去了,再慢慢分说也是一样的。

原本倒是黛玉的住处最好,但那边都是女眷,柏杨和薛蟠不能入内,因此只找了一处僻静的厢房。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说了一会儿话,宝钗便开口叫热。这天气还用不得冰,薛蟠便命人去寻凉茶。

长顺和长兴有见识有能力,今日被薛蟠分派了差事,在外头忙着,便只得李奴在这里伺候。他似乎也卯足了劲儿的要表现,不过片刻之后,便用托盘盛了凉茶送来。

因两位姑娘都在,所以李奴不好进屋。柏杨所坐的位置距离门口最近,这会儿又正好说得口渴,便主动起身到门口去接李奴手上的茶盘,含笑道,“辛苦你了。”

“不……”李奴慌得连忙低下头去,也不等柏杨将茶盘接稳,便忙忙的松开了手。

等柏杨察觉不对时,茶盘已经朝一边倾倒。他下意识的伸手想要补救,却为时已晚,非但没能稳住茶盘,反倒被泼了一身的茶水。

“柏大爷!”李奴失声惊叫。薛蟠吓了一跳,转头见了这情景,连忙起身快步走过来,将柏杨拉开检视,“杨哥儿没事吧?”

“不要紧。”柏杨道,“只是凉茶。”

幸而是凉茶,即使泼到身上,也不过是毁了一件衣裳。即便如此,薛蟠仍旧十分恼怒,横眉向李奴看去。他本来就对李奴不甚满意,又见对方这毛毛躁躁的样子,自然更难忍耐。

然而这一看,才是让薛蟠三尸神暴跳,七窍要升烟!

却原来李奴胡乱收拾好了茶盘之后,便拿了毛巾正为柏杨擦拭身上的水渍。

原本这么做也算份数应当,毕竟是他做错了事,正该补救。然而这一幕看在薛蟠严重,却莫名刺眼。只因这场景,薛蟠实在是太熟悉了,

无论是讨好的姿态、表情、动作,都像足了做错事要求柏杨原谅的薛蟠自己,此外还夹着几分能够借此机会亲近对方的窃喜。——在同柏杨的关系确定之前,薛蟠大多数时候在柏杨面前都是如此表现。

薛蟠本来就对这种事非常敏感,发现了这个苗头,立刻抬脚把人踹开,“不成器的东西!”竟敢对柏杨生出觊觎之心!

李奴不敢反抗,慌忙往地上一跪。柏杨见状,低声劝道,“算了,他也不是有意。”

薛蟠没有紧紧皱着,不说话。李奴久不见发落,小心翼翼的抬头往上一看,正对上薛蟠冰冷的眼神,不由心头一跳,忙又垂下头去。

大爷怕是容不得他了。

气氛正凝滞时,远处陡然传来了人声。柏杨不知薛蟠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道,“我这一身不能见人,先去换了吧。”

薛蟠总算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很是。杨哥儿快去。”

竟没有自己跟去的意思。

等柏杨换好了衣裳回来,屋门口已然重新收拾过,李奴自然不在,倒是宝玉并贾家的三位姑娘都在这里,正同黛玉和宝钗说话,热闹得很。薛蟠一个人坐在另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柏杨凝神听了一会儿,话题无非还是那么几个。宝钗和黛玉不住在贾家,自然同其他人关系不那么亲近,不是回忆从前住在一处的日子,就是宝玉和三春夸赞贾家的园子有多么好,又可惜宝黛二人并不能去住。

尤其是宝玉,总算是得见黛玉,再三对她提起潇湘馆,说她看了也一定喜欢,而自己就住在左近的怡红院。又问她别后可好,住在这里是否适应云云,可谓十分关心。

听得柏杨都不免有些担心。

旧情难忘,哪怕他始终觉得因为自己及时出现,宝黛之间还没有到心心相印的地步,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宝玉的好处,还有谁能比黛玉更明白呢?一旦见了面,念及往事,就不是她说不在意就能立刻不在意的。

但柏杨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插手。这一关总是要过的,现在黛玉的生活已和从前截然不同,很难说住在贾家的日子有多少能令她怀念。她是个通透的姑娘,这些事不会想不明白。而过了这一遭儿,也才算是终于了断了“木石前盟”。

这样想着,他便坐到了薛蟠身边。

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人来报说前头太太请他们过去,说是外客们都走了,剩下的都是往来密切的亲戚,请他们出去拜见。

出门时宝玉给黛玉使了眼色,特意留在最后,同众人隔了一段距离,但又不至于会被落下。黛玉放慢了步子,很快便和宝玉走到了一处。这本是二人从前培养出来的默契,如今想来,难免令人唏嘘。

宝玉面上带着几分局促,“我同老太太说过要来看妹妹,只是老太太总说这里不能打扰。如今见你瞧着还好,我也就放心了。”但想了想,又道,“你既已大好了,回头我就求了老太太,仍接了你家去,好不好?”

黛玉笑道,“我说你是为了什么,原来又是这些疯话。我既然住在这里好,自然继续住着,怎么半途又回你们家去?二爷这份心难得,不过这话往后不必再提了。”

其实宝玉只是懵懂,又不是傻,黛玉离开了那么久,若说开始时想不明白,渐渐的也就回过味来了。这会儿在黛玉面前开口,倒有几分孤注一掷的意思。黛玉相信,倘若自己应了,宝玉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让老太太答应接自己回去。

然而那并非她所愿。

倒是宝玉听了她的话,不由一呆,“妹妹叫我什么?”

黛玉表情微顿,终是叫道,“宝玉。”

然而宝玉脸上也不见高兴,他沉默片刻,才道,“不过这么些日子不见,林妹妹就同我生分了。我心里只惦记着你,你却未必还惦记我。可见你待我的心,原不如我待你的心。早知如此,却又为什么要有这份心?”

黛玉只觉得心上一涩,眼底便蔓延出了一片潮湿之意。

然而下一刻,她又想起柏杨说“往后不可再流泪”的话,遂强自忍住,只是宝玉所问的话,她却是不能再答了。

片刻后,黛玉平复下来,方才抬起头看向宝玉,而宝玉也正望着她。四目相对,黛玉很快避开宝玉的视线,勉强道,“宝玉……你这些疯话,往后都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