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八章 轻云(5)(1/1)

一击得手,他们身后传来地魔猖狂的大笑:“若是青帝亲身前来,我倒还怕上一怕,这半副不中用的身子,当真是天赐良机!”

路铭心慌着抢上去抱住云风的身体,他胸前被穿透的位置并没有伤口,清俊的眉心却已染上了浓重的黑气,原本粉色的薄唇,也微微发着青紫,唇边更是不断溢出黑血。

路铭心抱着怀里绵软无力的身子,一霎间竟觉脑中一片空白,她和云风认识也不过才几日,然而这几日间谈笑温存,此刻却历历在目。

那边地魔却突地顿了顿,华丽的声音也因失态尖锐起来:“这不是青帝的肉身!你们把肉身藏在哪里?”

路铭心却根本没听到地魔说了什么,她只是紧紧盯着云风的脸,仿佛周遭的一切,已与她再无关系。

她看着云风艰难地对她笑了笑,他启唇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吐出了一口发黑的血。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空中传来一声气急的断喝:“孽畜!何敢!”

她后来曾见过李靳的涤玄出鞘很多次,甚至无数次败在这把青金色的利剑之下,但当第一次,涤玄在她面前出鞘时,她却没有去看。

她只看到云风对她轻勾起染血的唇角,他抬起手,指尖触到她的脸颊,她才惊觉她脸上竟流了泪,他轻声对她说:“无妨。”

空中剑气纵横,除却李靳外,他还带着几名金丹修士,其中赫然就有被卫禀抱怨了一路的那个师兄。

她听到卫禀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大师兄!”

那人爽朗地笑了笑:“别怕,有师兄在!”

有李靳在,还有这几名金丹修士,哪怕地魔也讨不到好处,混战中负了伤,遁地逃走。

李靳看追击不及,立时收剑入鞘,走上前蹲在路铭心面前,握住了云风的手:“师……风儿,你如何了?”

云风对他微微勾了唇,摇了下头:“他对我的身体种下了魔气。”

若是金丹修士,当然无惧魔气,最多自行调息即可将体内魔气驱除,尚未结丹的修士中了魔气,也并非不能医治,只需法力高深的金丹修士助其调息驱毒即可。

路铭心听到这里,微松了口气,李靳却脸色大变:“你这具身体染了魔气就是无治,你为何不小心些?”

云风又咳了些黑血出来,无奈地弯了唇角:“一时不察……”

李靳听着却狠狠扫了眼路铭心:“什么不察,不过是要护着这个小丫头吧?”

路铭心听他们越说,心中越是慌乱,情急之下抓住了李靳的衣袖:“李道尊,你是云师兄的师尊,你能治好他吧?”

李靳却一震衣袖,将她的手弹开,就要从她怀中接过云风无力的身体:“我没法子,他如今这样,只能寻个地方埋了。”

他语气暴躁,言辞随意,那时尚且年幼的路铭心本就满心忧急,无力觉出他话中更多的意思,只能听出他竟是不愿治愈云风,要将他随便处置。

她拼命抱住云风,连连摇头后退,不肯把他交给李靳:“李道尊,云风是你的弟子,你为何不肯救他?”

李靳本就气急败坏,看她连人都不肯给自己,更加火冒三丈,说话也更随意了几分:“他是我弟子我就要救他?他那身子染了魔气神仙也难救!你快把他给我,我趁他断气之前将他带回去!”

他这话,连一旁卫禀的大师兄也听不过去了,开口说:“李道尊,无论这少年是不是你的弟子,受了伤也要医治,你这样说话,跟他交好的这些弟子们怎么肯放心让你带走他?”

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乱上添乱,李靳气得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他有嘴说不清楚,就去看被路铭心紧紧护在怀中的云风:“你倒说一声啊!”

云风想说,却刚开口就又吐了口黑血出来。

这么一来,在众人眼里,就是李靳逼迫重伤的弟子,令他为自己开脱。

卫禀的大师兄看云风脸上的黑气在这短短时间内,已从眉心蔓延开,也觉得这个少年中了魔气后比其他人情势危险许多,兴许是灵根分外纯粹的缘故,确实是看着无救了,就轻叹了声:“李道尊,令徒或许已命在顷刻,你不如问下他自己,愿去哪里?”

他年岁长些,能看出李靳虽说得难听,但脸上的关怀忧急不是假的,大半也是气急所致,并不是真的不关心这个小弟子。

李靳只能看着云风说:“师……风儿,你说怎么办?”

他这已不是一个为师的语气,几乎是在央求着这少年,要他拿个主意。

云风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终于攒了些力气:“我有些话要同心儿说。”

李靳跺了下脚,抬手挥了挥:“你们都随我到这边来,不许偷听!”

他一面说着,还一面在路铭心和云风身上画下一个结界,他既然发话,众人只能随他一起走开了些。

唯有路铭心还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抱着云风,看着他对自己微微笑了笑,轻声开口:“心儿,其实我……”

她没听下去,在他唤出那声“心儿”的时候,她就低头吻住了他犹带血气的薄唇。

她还年少,并不太会吻,只能依样画葫芦一般在他唇上胡乱舔了一通,舔到了毒血也毫不在意。

她吻过了,低头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滑了下来:“云风,我带你去求我师尊救你好不好?”

云风仿佛是被她的吻震惊,失神地看着她,她又说:“云风,我以后要同你做道侣,我师尊一定会救你的,你撑一下好不好?”

在她吻上云风的时候,不远处的李靳已觉察到不对,正往这边走来,路铭心又紧紧抱了抱怀中的人,咬了咬牙,背上的佩剑出鞘,冲破结界,抱着云风一飞而出。

原本李靳那个结界就是为了隔断话声随便设下的,并不算厉害,路铭心又凭着一腔孤勇冲了出去,他竟阻拦不及。

然而此时他要追击上去也不难,只是望着路铭心怀中的云风,错愕了片刻,也就放他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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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多年,路铭心想起那时的事,会觉得自己已记不清什么人说过了些什么话,一切仿佛都模糊了起来,唯有那个在记忆中的少年,仍旧那般鲜活明亮。

她只记得自己带着云风从独首山逃了出来,她金丹未成,只能借助顾清岚给她的飞行法器,在空中飞一阵停一阵。

从独首山到云泽山并不远,日后的她能够御剑一日飞个来回,那时却断断续续地飞了近三日。

也许是她对云风说了让他撑下去,他竟真的撑了三日,哪怕时不时就会陷入昏迷,唇边也总是会涌出黑色的血。

她总觉得云风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却又不知为何一直也没有说出。

她记得一路上,她不管云风时不时醒着,不断同他说话,他们飞过一座山峰,她就会说,日后等他好了,他们要一道来这里看云。

一日近了黄昏,她又会对云风说,日后等他好了,他们要一道来这里看落霞,红彤彤地映红西天,一定很美。

她也不知这年少的恋情为何开始的如此之快,她只知道她什么都想同云风一道,又怕今日过了就没有明日,每日里惶然落泪。

她记得当他们落在一个江边的山峰上时,云风清醒了一次,她抱着他坐着,一起看江上往来的渔船,还有江边的一个码头小镇。

那都是凡人,却看上去生气勃勃,处处都是烟火人间。

她听到云风轻声对她说:“心儿,你是否只愿和我一起?”

她侧头轻吻了下他的鬓角:“对,我只要云风,别人都不要。”

云风那双她见过的,最清澈纯净的眼睛中,透出了一种那时她还看不懂的温柔:“好,我陪你。”

她那时也不懂,为何云风情况那么糟糕,却每每总能撑下去,从昏迷中挣扎着清醒过来,静静地听她说几句废话,唇边总带着柔和无比的笑容。

她只愿相信那是奇迹,所以当她带着云风来到寒疏峰下时,她还坚信着顾清岚一定能救云风,毕竟在那时的她心中,师尊那么厉害,近乎无所不能。

然而她却被凌虚真人的弟子紫昀挡在了寒疏峰外,紫昀年纪比她还长几岁,平日里总会被凌虚真人派来他们寒疏峰上送东西,算是跟她相熟。

他抬手挡住她,看了眼她怀中昏迷不醒的云风,神色有些尴尬:“路师妹,小师叔祖闭关时出了点岔子,如今青池山的李道尊正在峰上为他调息,小师叔祖说……不许路师妹带人上峰。”

她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李靳早就先她一步到了寒疏峰上。

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骤然被夺去,她抱着昏迷不醒的云风,心中什么都乱了,只想着闭关什么的都是幌子,是她师尊和李靳串通好了,根本没打算救云风。

她想过就这么不管不顾冲过去,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这时也深深惧怕了,若是全天下的人,都不愿帮你,连你至亲的师长,也不伸出援手,那该怎么办才好?

更何况三日间勉力飞行,她就力竭了,而且就算冲上了寒疏峰,若是顾清岚执意不愿出手相助,她还能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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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疏峰下风雪那么急,她又将云风抱到了山脚下,至少那里还草长莺飞,温暖如春,不会让他的身体更凉下去。

她那时可能还盘算着要给云风殉情,他们只认得了几日,连恋情都是只她一厢情愿,就这么给他殉情,会不会显得很傻?

那时她却不那么认为,她一贯如此,若是想要对什么人好了,就不管不顾,付上全部身心,哪怕云风只剩最后一点时光,她也要给他最好的。

她抱着云风,等他清醒,这次她枯坐了许久,从清晨一直到暮色四合,云风才再次张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仍是那么温柔,看着她轻声叹息:“心儿,我若走了,这具身体会变得很难看……你该把我放下来,自去回山上。”

她摇头去吻他:“我不会嫌云风难看。”

云风又留恋地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隔了一阵才说:“心儿,或许你会不信,会觉得荒唐……但我其实是……”

云风又说了几个字,但她却根本没有听清,她耳旁传来的,是地魔那阴沉的狞笑,而后她眼前就裂开了一道深红色的地沟,岩石下翻滚着岩浆,地魔从地下深处了一只青色的手臂,云风就这么从她怀中跌落,被带入了深深的地下。

多年后,当她终于杀了汲怀生,冲破了地魔给她种下的魔障,她才看清了那一日的真相。

原来她最后看到的画面,只是地魔留给她的幻象。

那三日的朝夕相处,魔气终于从云风身上,侵蚀到了她的心智里,虽只有一瞬,却足够留下隐患。

云风并不是被地魔拽入了地下,而是消逝在了她的怀中。

他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但我其实是……你的师尊。”

被地魔控制了心智的她,却用发红的双目看着他,冷酷地说:“你说谎。”

云风愣了片刻,看到她的眼睛,抬手去摸她的脸颊:“心儿?你怎么了?”

被地魔暂时控制心智的她,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更加冷酷地说出此刻内心的恨意:“我恨你,我恨云泽山,我恨不得从来不是你的徒弟!”

云风仍是那么柔和地看着她,如果她此刻能有神志,就会看到他的笑容那般熟悉,就如同那么多年来,当她做了什么错事的时候,顾清岚脸上的神色。

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还有几分纵容。

只是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目光中,还带着几分怅然。

他微笑着轻声说:“即是如此,那就算了……”

他轻合上了双目,停下了呼吸。

那具*如同他说过的一般,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着,如同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不过瞬息之间,只留下几截枯骨,在风中化为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