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白光乍亮,正急速行驶的八眼蜘蛛们骤然止住前冲的步伐,发出不适的叫声,它们对光源很敏感。

“你这么做不太明智。”蜘蛛领路员对海姆达尔说。

“抱歉抱歉,马上就好。”话音落下,海姆达尔果断熄掉荧光闪烁。

他想把刚才经历的那一切完整的记录下来,趁记忆尚新之时。

当他们跑出了巨怪领地,又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待确定安全无虞后,海姆达尔就在黑暗中摸出纸笔,尽管目前眼睛已经习惯了此地微弱的能见光,这些光芒却不足以提供他能够在本子上流利书写的光照度。

刚才海姆达尔拿起随身小本,举到眼面前对了半天,只能粗略辨认文字的位置,别说单个字母了,一个单词都看不清。

无奈之下只好给本子施了魔法,让它悬停在自己身旁,而后把纠错版的自动速记羽毛笔拿出来,点亮荧光闪烁确认好笔和纸的具体位置,等各就各位,再熄掉光源,让自动速记羽毛笔自己去抄录,他只要在旁边嘀咕就行了。

自动速记羽毛笔忠实记录下海姆达尔叨念的全部内容,在小本上轻舞飞扬,笔走游龙,它工作时不需要光亮,只要给它发挥的一席之地——纸张。

小八眼从海姆达尔的脑袋上爬下,停在了他的肩膀上,八只粟米大小的小眼全神贯注的望着黑暗中翩翩起舞的羽毛笔,充满了掩盖不住的好奇。

“是不是没见过?这是自动……哎哟!”

海姆达尔猛嚎了一嗓子,小八眼吓了一跳,哧溜一下蹿回海姆达尔头顶,静悄悄的猫了一会儿,发现没啥动静后,就小心翼翼的扒开身前的一撮头发,探头看向下方。

原来是自动速记羽毛笔用尾巴扇了它主人“一巴掌”,这支笔的后端与普通羽毛笔不同,带着一个形似发卡的长弯钩——见过这种设计的人大多知道,此乃书签功能——不管怎么样,能把书页别起来的东西,都不是软乎的玩意儿,而且弯钩上还浮着一层雕工精细、棱角分明的缠枝浮雕,这东西刮在脸上不留点痕迹下来,它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尾巴是书签。

海姆达尔揉着脸,不由得朝后仰了仰,所以他平时几乎不怎么用这支笔,它的纠错能力太凶残了。

在使用过程中,凡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论均被视作语法错误——不要指望它会人工智能的辨析出哪些话和记录无关——海姆达尔刚才兴头起来和小八眼搭腔,结果一时大意被这支笔逮着机会扇了记耳光,想想就悲催。

可恨的是纠错速记羽毛笔付诸暴力后,完全不知收敛,在他眼前耀武扬威的飞来飞去,笔尖反复跺在纸面上,发出突突突的声音,海姆达尔额头上的青筋都起来了。

据说越高级的魔法制品越能体现出制作者的性情,等级越高,魔法越复杂,越是表现得活灵活现。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可以想见,发明这纠错版自动速记羽毛笔的巫师,其个性该有多么的可恶。

倒是和另一个享誉世界的魔法制品金色飞贼,有那么点异曲同工之妙。

“我自己写!”海姆达尔忍无可忍。

羽毛笔剧烈震动片刻,在纸上留下一团抽象派乱麻后,无力的跌了下去,被海姆达尔一把捞住。

羽毛笔最后留在纸上的那团墨宝狂野莫名,但是,那线条的走势,那稀疏的分布,那组成的黑白对比效果,怎么看都有种嘲笑的意思在里头。不仅甩自己耳光,还敢鄙视自己,海姆达尔觉得这笔简直要翻了天了。

“活该被雪藏!”对手中的笔恶狠狠的怒视片刻,把笔收回口袋时,他的动作还是和刚才一样仔细。

就在这个时候,蜘蛛领路员奔腾的步伐蓦然缓了下来,海姆达尔措手不及,幸好及时抓稳了大钳子,平静下来以后心有余悸的问,“怎么回事?”

蜘蛛领路员没有搭腔,在行至一个大树桩边上时,毅然舍弃了刚才的路线,转而一头扎进一片难行的灌木丛。

这片灌木枝繁叶茂,交织的较为紧密,明明是低矮短小的植种,却长得粗壮蓬勃,最高处的叶片刚好没过蜘蛛领路员的背脊,海姆达尔平平的爬在它背上,只要不凑近仔细瞧,绝对看不出来,再加上此地光照不足,总而言之,是一个相当好的隐蔽场所。

“是不是前面有情况?”

要不然好好的为什么要改道?因为情况不明,海姆达尔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

谁知道他的问题刚一出口,全身无法自已的倏然一僵,突如其来的诡异感受让海姆达尔后背一凉,心里无比震惊,他这是中了某种魔法了。

是什么人?施了什么魔法?在什么时候?他居然一无所知,最令他悚然的是身下的蜘蛛太子没能幸免,和他一块儿中招了,犹如一头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壁,又好像中了全身束缚的咒语。

来自头上的压力不减,可见小八眼也在魔法的辐射范围内,想要回头看看别的蜘蛛,脖子却不听使唤,不单单是脖子,就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海姆达尔大惊失色。

“别慌,马上就过去了。”蜘蛛领路员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平板的声调缓和了海姆达尔乱哄哄的心思。

事实证明蜘蛛太子的话是正确的,过了一会儿,笼罩于全身的掣肘骤然撤离,海姆达尔就觉得浑身一松,身体又重是自己的了。

“这到底是……”趴在蜘蛛背上的海姆达尔一抬头,声音就消失了。

那是什么?

六十公分左右的体长,浑身被乱蓬蓬的深色毛发覆盖,头顶上的头发比身上的体毛略好,但也是鸡窝般乱糟糟,头发很长遮住了脸,所以看不见眼睛,鼻子却不成比例大得离谱,从几乎被毛发遮挡住的看不清五官的脸上突兀的横出来。

两只脚很大,每只脚只有两根脚趾,手腕细长短小,大大的巴掌与纤细的手腕相反,如一只蒲扇,手指像萝卜般又粗又短。

此刻,这小东西正颐指气使的对着比它庞大数十倍的蜘蛛太子手舞足蹈,嘴巴里发出咿呀咿呀断断续续的叫喊声,似乎在呵斥蜘蛛们的贸然出现,想要阻止他们继续前行。

“庞洛克?!”海姆达尔情不自禁的低声惊呼,看来刚才的范围魔法就是它施放出来的。

庞洛克,海姆达尔曾经在教科书上读到过的一种神奇动物,英国的栖息地在爱尔兰南部,没想到禁林里也能见到它们。

庞洛克是马的守护者,它们的生存目标就是保护马匹,可以说这种神奇动物就是为了马类而生的,假设某一天世界上的马绝种了,也就意味着那一天是庞洛克的末日。

即使面对凶狠起来六亲不认的庞然大物八眼蜘蛛,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的庞洛克,在听见海姆达尔的声音,并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声音后,猛地惨叫一声,充满戏剧性的倒退三大步,而后像家养小精灵那样刷地从眼前消失了。

对了,书上还说,庞洛克在平常的生活中极度害羞腼腆,不过它们的害羞对象不包括人类,它们对于人类是出于惧怕和不信任,所以一有人类接近就会转瞬即逝。

海姆达尔觉得自己在禁林里,就是那恐怖片里永远都打不死的BOSS。

花旗国有个一连拍了四部的惊悚电影叫《惊声尖叫》。

“人有的时候还真管用。”沉默片刻后,蜘蛛太子说。

“你不要挖苦我。”海姆达尔苦笑。

它说得对,他们现在畅通无阻了。

“机会难得。”蜘蛛太子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我认为你和我的奥拉尔会有很多共同语言。”海姆达尔的嘴角不怀好意的扬了起来。

蜘蛛太子毫无悬念的蔫了。

“……你不想知道庞洛克为什么会出现吗?”过了一会儿,蜘蛛领路员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在转移话题?”

“……没错。”

“好吧,你成功了,我确实想知道。”海姆达尔笑了起来。

蜘蛛太子松了口气,心里有一种很无力的感觉,“再往前去一点你就知道了。”

然后,它不再说话,海姆达尔知道现在该保持沉默了,于是屏息静气的等着身下的蜘蛛太子,缓缓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动。

海姆达尔并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谨慎起来,莫非是怕庞洛克?正这般琢磨,海姆达尔发现一团黑影出现在他们左侧,并随着蜘蛛们的行走速度一块儿朝前移动。

海姆达尔眯着眼睛观察了很久,猜测这个黑影很有可能是庞洛克,至于是不是刚才那只,那就说不清楚了。

它明明对自己怕得要死,却还是小心的坠在他们身边,能让它这么舍生忘死,莫非前面是马群的栖息地?

蜘蛛太子倏然止步,怀揣疑虑的海姆达尔抬起头来,然后,他的眼睛就再也拔不开了。

前方2、30米远的一片开阔地上,一大一小两只独角兽正在低头吃着什么,也许是普通的花花草草,也许是不一般的花花草草,也许是某种特定的蕨类植物……不过管它呢,海姆达尔现在已经没功夫去下那些判断了,现在他的眼中只有那两只纯净无暇的生命。

海姆达尔蓦然反应过来,庞洛克为何会这般如临大敌。

“能再靠近些吗?”海姆达尔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只庞洛克立刻咿呀的叫了一声,蜘蛛太子似乎明白它的意思,于是对海姆达尔说:“恐怕不行。”

海姆达尔很理解庞洛克的谨小慎微,但是对八眼太子的言听计从尤为不解,难不成这家伙怕得罪庞洛克?或者只是单纯的出于对独角兽的尊敬或者喜爱?

马人对独角兽爱护有加倒也合情合理,八眼蜘蛛什么时候也懂得宣扬真善美了?

这些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海姆达尔转而把心思放在了那一对美丽的生命上,亲眼见到独角兽的机会千载难逢,能多看几眼是几眼。

海姆达尔贪婪的用眼睛捕捉独角兽的一举一动,可惜它们实在太安静,太优雅了,优雅得近乎自闭,半天不动弹一下,而且几乎不发出声音。

想到校长那匹永远都在青春躁动期的撒哈拉血鬃,明明都和普通的马有亲缘关系,怎么差那么多?

那只大独角兽是成年体,通体银白,不含一丝杂色。小独角兽还处于幼崽期,没长角,浑身毛发呈现耀眼的金色,也就是两岁都不满,这么金灿灿的,在禁林里可打眼了。

百无聊赖的海姆达尔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琢磨,不知道独角兽的单体作战能力如何,它们额头上那个标志性长角应该具备一定的攻击能力吧?

“抓稳了。”蜘蛛太子突然甩出这句话,而后悬丝往上爬去。

又来?!

一回生二回熟,海姆达尔这次已经拥有正确的条件反射,不再像第一回那样惊慌失措。

随着高度的逐渐攀升,地上的庞洛克不由得紧张起来,如果他们在上面有任何妄动,它会运用自己简陋的魔法来阻止他们。

然而庞洛克猜到了可能会发生的冲突,却没能猜准对象,确实有妄动的,却不是来自上空,而是来自地面。

伴随呜呜的咆哮声,一个硕大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开阔地,并且迈着笨重的脚步,逼近正在觅食的独角兽母子。

庞洛克从灌木丛中消失了,当它再一次出现时,挥舞着巨大棒槌的山地巨怪猛然间顿了一下,只见一个豆丁气势如虹的举起双手,一次又一次对巨怪施放着能够阻止它行动的魔法,不假思索的,毫不犹豫的。

独角兽妈妈把受到惊吓的宝宝护在身后,独角兽宝宝太小了,跑起来跌跌冲冲,就算现在带着孩子逃跑也跑不远。

如果孩子活下来了,它却死了,这么小的独角兽也无法独自存活,独角兽妈妈决定留下来孤注一掷。

山地巨怪因为占着体型上的优势,和同为大人国国民的巨人一样都是不容易中魔法的生物,庞洛克虽然有能力暂时束缚住别人的行动,对4米高的山地巨怪却是束手无措。它的魔法只在第一时间管用了那么一点点,停滞了巨怪大约几秒钟时间,巨怪很快适应了这种对它来说不痛不痒的小把戏,高高抡起棒槌砸了下去。

棒起棒落,豆丁轻而易举被砸飞出去,一声极低的痛苦咆哮之后,豆丁又一次出现在独角兽前方,再次举起双手,施放出弱小的魔法,然后再一次被砸出去……

巨怪仿佛找到了新奇的玩具,对这个一次又一次被打出去,一次又一次再度出现的长毛豆丁稀罕的不得了,巨怪反复加大手里的力道,全神贯注的砸出去,然后再满心期待的看着豆丁的出现,让它高兴的是豆丁没有一次让它失望。

当满身是血的豆丁再次义无反顾的挡在独角兽面前时,独角兽妈妈流下了眼泪,但是颤巍巍连路都走不稳的豆丁却再度强硬阻止了它的行动。

庞洛克要保护独角兽,庞洛克不能让独角兽害怕。

它正在忠实的诠释庞洛克为什么而活的信念。

独角兽妈妈仰天长啸,哀婉的呼唤令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平地起风,禁林中的植被带起一阵沙沙低语,这是大自然的唏嘘。

同时被触动的还有网上的海姆达尔。

他干巴巴的说:“你们早就探到巨怪的行走路线了吧?”

蜘蛛太子没有说话,实际上答案已经无关紧要了。

突如其来的改道,灌木丛里的前行,对明显比自己弱小的庞洛克的百依百顺,无声无息的在树上结网……之前模模糊糊的画面在这一刻都变得明晰起来了。

海姆达尔又一次告诉自己,不能用人类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八眼蜘蛛,它们知情不报没有错,视若无睹也没有错,归根结底,它们只是独善其身。

这个世界,谁都活得不容易。

“有一点我想确认一下。”海姆达尔把小八眼从头上拿下来,放在蜘蛛太子背上。

“你说。”

“这里已经不是巨怪的地盘了吧?换句话说,如果我对那头在别人的领地上不分青红皂白行凶的山地巨怪做了什么,是不是可以归结为自保?”

“没错。”

“非常好!”

话音落下,海姆达尔从蜘蛛太子的背上一跃而下,小八眼紧张的窜了起来——这么高掉下去会摔死人的,然而下一秒,和别的蜘蛛一起呆若木鸡。

“呜呜呜——————”正在凶残施暴的巨怪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棒槌从手中滑落下去,砰的一声重重砸在泥地上,草木飞溅,尘土飞扬,地上赫然出现一个大坑。

闭眼等着棒槌落下的庞洛克茫然的抬起眼,眼前一片血红模糊,只隐隐约约看见天上有一团白影在晃动,而那白影正绕着巨怪的脑袋飞舞缠斗,巨怪连连发出难听刺耳的哀嚎,巨大的手掌往那白影胡乱抓取,皆一无所获,它已经无暇伤及独角兽了。

庞洛克呆呆站了一会儿——像在考虑为什么会这样,直到独角兽妈妈忧心忡忡的用舌头舔过它满是鲜血的头发,它才猛地反应过来,竭尽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抹白影,却惊讶的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庞洛克昏了过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