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宣政殿中正上早朝,宣政殿后的小间里,陈冀江和徐世水分坐八仙桌两旁各自喝茶。

师徒俩都有点愁得慌。

早上那一出他们都瞧见了,毋庸置疑,这是阮娘子手底下的人心大了。

陛下没在意那是陛下的心思都在阮娘子身上,根本没拿正眼瞧那姑娘,他们可是一眼就瞧出门道来了。

瞧出门道来了就得把这事掂量清楚。旁的嫔妃身边有个心大的都没事,反正从前就不怎么见得到陛下、现下更是压根都见不着了。可阮娘子不一样啊,阮娘子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三百天能见着陛下,剩下六十天是给陛下太忙、她省亲和类似于去尚食局帮陛下办事这种情况留的。

她总能见着,她身边心大的宫女也跟着一起见,能献殷勤玩手段的机会太多了。这回陛下没拿正眼瞧,那下回呢?

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徐世水把茶盏一放:“师父。”

“嗯?”陈冀江稍偏首看看他。

徐世水皱着眉头说:“这事儿啊,咱直接给收拾了不合适。我看我先禀阮娘子一声去吧,让她自己清理门口。”

“别。”陈冀江回了他一个字,顿了顿,又说,“我打听过了,那丫头算阮娘子身边亲近的人,除了豆沙就是她得脸。现下阮娘子半点苗头都没见着,咱去说这个话,指不准就让她觉得是杏仁得罪了咱们才要招祸,吃力不讨好。”

“那……”

徐世水觉得,那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啊!

现下什么都没开始,陛下自己都没觉出那丫头的心思,阮娘子发落了也就发落了,到时候扯个罪名安上,陛下也不会怪阮娘子。

总好过等那杏仁真爬上龙榻好吧?

她若真上了龙榻,就阮娘子那个醋劲,到时候收拾不了杏仁就非得过来把他们都活剥了不可——他们俩是早看明白了,阮娘子性子软心善那是对平日里的事,搁到陛下身上,她就希望陛下只是她一个人的!

徐世水想着,叹气叹得这叫一个苦。真任由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们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他就又要劝陈冀江:“师父啊,这个……”

“你甭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冀江没再看他,只抬了抬手示意他闭嘴。

徐世水哑住,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了句:“现下可不是两三年前!阮娘子今年也十九了,是还年轻,可那杏仁比她年轻不是?师父您别大意。”

方才没往这处想的陈冀江一听,脑子立刻往这上面兜了一圈。

而后心里又平静下来:“我瞧着啊……那杏仁太嫩了点儿,但凡她露出点尾巴让阮娘子瞧见了,阮娘子就能治住她。咱呢,什么都别管,至于这丫头若真有本事爬到龙榻上去……”

陈冀江眯眼笑笑,没再往下说。

——她就算真有本事爬到龙榻上去,也就是进后宫变成众矢之的的命!

紫宸殿后头可没有多余的地方再置一个九格院了,阮娘子那边有儿有女的,就算陛下一时对旁人动心,也断不会委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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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局。

昨晚喝大了的酸梅一觉醒来,头一个感觉就是头疼,坐起来之后更觉得头重脚轻。

乌梅也在房里,见她睡醒了,赶紧跟她说昨晚喝酒喝断篇了的事,直说得酸梅脸色惨白。

为什么会那么喝酒,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止是要为帝姬尝个适合她出来的而已,更是因为她自己心里太难受、太想喝口酒了。

在奴籍的人大多不被当人看,可也还是人,是人就都有感情……

酸梅是四天前听说母亲离世的,可她既不能去看、也不能远远地哭上一场。不止这回不能,以后的忌日也不能。

除了牢牢地把母亲记在心里以外,她就做不了什么了。这让她一连几日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满心的难过呼啸而起。

她听说酒能消愁,才抓住了昨天的机会顺理成章地喝了一些,却没想到喝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酸梅从榻上爬起来,草草地收拾了一番后,赶紧找阮娘子谢罪去。

阮娘子的住处她和乌梅不是随意可以进的,得先找掌事的宫女。这天豆沙休息,掌事的是杏仁,酸梅在阮娘子门前的回廊下就看见她了。

“杏仁姐姐……”酸梅一福,倚在廊柱旁坐着的杏仁抬眸睇睇她:“有事?”

打从知道杏仁因为自己被罚了半年俸禄之后,酸梅乌梅就都可怕她了。

是以酸梅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姐姐,娘子……娘子醒了吗?”

“醒了,陪帝姬练字呢。”杏仁有些不耐地睇着她,“你有事?”

酸梅说:“奴婢想……进去请罪去,昨晚奴婢喝多了……”

杏仁眉头微挑:“不用了,阮娘子不会为这个怪你。”

酸梅噤声,心里却有些打鼓。

她也知道阮娘子人好,可是昨晚她可是失礼失到陛下跟前去了。虽然一般来说当时不问罪事后也就没事了吧,但这么大的事……谁知道会不会是想等她清醒了再问罪?

酸梅正踌躇着要不要再求杏仁两句,忽听杏仁不耐道:“得了得了,我给你禀一声。”

而后,她又听到一句小声的埋怨:“一个个怕她怕成这样,她也还是宫女的身份呢!”

酸梅浅怔,三分好奇刚涌上来又被她忍住了。杏仁进了屋去,过了片刻又折了回来,厌恶地瞟着她说:“进去吧。”

酸梅朝杏仁福身道谢后进了屋。房里,雪梨和阿杳坐在案前,正面对面地写东西。

阿杳在写傅母留给她的功课,雪梨则再重写定下来的名册。

阿杳这样写功课写惯了,小脸上十分沉静、心如止水,雪梨则心头有点暴躁——主要是明明已经写过一遍了,现在还要重新做一遍,好烦啊!

烦的她把人都轰出去了。心里直埋怨易氏做得太好、太详细,这比她之前弄得要难多了。那一本她花了两刻工夫就写完了,手头重来的这个……

呵呵,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才写完了四个人的。

还有十六个人啊!

雪梨快坐不住了,甜滋滋的蜜饯都不能压制她的暴躁了。

她正揉着太阳穴缓神,面前不远处传来一句:“娘子万安、帝姬万安。”

抬头一看是酸梅,知道大概有事,雪梨索性借此放了笔:“起来吧,什么事?”

酸梅直起身子但没敢站起来,低着头:“娘子,奴婢昨晚……昨晚失礼了。”

“没事没事,你喝多了知道什么?这回知道自己不能喝了,日后少喝就是了。”雪梨噙笑拉她起来,酸梅头还晕着脚下不稳,她直接将酸梅也拉到案边坐,倒了茶给她,笑侃说,“喝多了还背书背得那么顺,你这丫头那阵子可真没白学!”

酸梅觉得羞死了,红着脸闷头嗅茶香。雪梨继续写那招人烦的册子,写了两行之后突然想起来:“啊,酸梅……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帮我传个话,让杏仁看着备份礼给七王府的易良媛送去。她昨天离的宫,我也没来得及送送她。”

这也不全是客套礼数,她和易氏关系是挺好的,这回明明同在宫里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愣没怎么见面,雪梨便想备个礼算是小小地道个歉,以后再找日子让两边的孩子一起玩一玩。

“诺……”酸梅应话间一滞,想了想,小心问说,“奴婢不去找杏仁姐姐,去找豆沙姐姐,可以吗?”

……嗯?

雪梨抬眼看她:“豆沙今天休息,估计正睡得舒服,别去吵她。”

酸梅马上又提议:“那奴婢还可以去找芝麻?蜜枣?红糖?”

“……”雪梨难免蹙眉了。她当然知道上回罚杏仁俸禄的事之后酸梅乌梅见着杏仁就心虚,但酸梅因为这个弄得帮她传个话都要讨价还价可就不对了。

雪梨淡看着她:“就是让你传个话,吩咐是我做的,杏仁不会给你脸色看。”

“可是……娘子。”酸梅头一回这样和人争辩,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都不对了。

她还是咬牙说了下去:“娘子,杏仁姐姐好像对您……对您挺不满的。”

“啊?!”刚打算再继续往下写的雪梨一愕。

酸梅即刻道:“也或许只是今天心情不佳!”

雪梨终于不得不细问一番了,别的似乎也没什么,酸梅只把自己听到的那句“一个个怕她怕成这样,她也还是宫女的身份呢”告诉她了。

雪梨傻眼。

杏仁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虽然这是实情吧……但身边亲近的人这样说出来,多少是带着怨怼的意思的。

她怔了会儿神,阿杳鼓着嘴和酸梅喊:“她胡说!我娘才不是宫女呢!父皇说了,娘是皇后!”

“……阿杳!”雪梨拿笔杆一敲她,思了会儿之后告诉酸梅,“那你去让芝麻办这事吧,她嘴巧。杏仁那儿……你也不用说什么,我自己想想怎么安排。”

“诺!”酸梅这回应得一点犹豫也没有,心里似乎分外地明亮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做成了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从来都是对她不好的人她反抗不了、对她好的人她也没办法反过来帮忙,但这回她是不是帮到阮娘子啦?

酸梅压抑了好几日的心情舒畅了些,往外走时脚步都明快了。

雪梨则忧心忡忡地琢磨杏仁的事。

杏仁居然对她很有怨啊?为什么啊?她待杏仁挺好的啊……

就为之前罚了她半年俸禄?

雪梨觉得光为那个不至于。

这种责罚是会教人觉得心里不痛快,可宫里也都知道,出了事单是罚俸其实是最留余地的做法了。毕竟刑责还有那么多可用的,她没罚跪动板子吧?

何况那回是酸梅乌梅都被欺负得不轻、乌梅胳膊都脱臼了,这么大的事就因为杏仁一时偷懒,她罚杏仁半年俸禄很给面子了吧?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就得有别的原因。

这个“别的原因”,雪梨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了——她真的没待杏仁不好过了啊!

想不明白的雪梨只好去找豆沙打商量了。

阿杳很怨念地看着娘扔下笔就走了,怎么看都觉得娘是觉得写这东西太心烦,找借口开溜了。

熟睡中的豆沙一下子被鱼香扑醒,瞬间感觉自己浑身都骨折了。

“鱼香……鱼香!”她缩在被子里躲鱼香,鱼香还兴奋地踩着她想找个口钻进去跟她玩。

“鱼香!!!你走开!!!”豆沙崩溃了,猛一撩被子把未及躲闪的鱼香裹住,按住了使劲揉,“你还会开门了你?你要疯啊!”

和鱼香“扭打”了一阵之后,豆沙猛一抬头:“娘子……”

雪梨舒口气,从容自在地坐到榻边去了。

——起床气是很可怕的!豆沙你有起床气就撒给鱼香吧!

豆沙面容发僵地和雪梨互看了一会儿,看出雪梨在赔笑的时候,她不僵了:“娘子有事……?”

雪梨和她的关系到底还是和别人不太一样,豆沙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御膳房的宫女,豆沙是管她叫过“姐姐”的。

是以俩人私底下一直很随意。眼下雪梨要坐到榻边,豆沙就往里挪挪给她让地方。

雪梨便将刚才酸梅说的事告诉豆沙了,说觉得酸梅不会说谎,只是自己没想明白哪里开罪杏仁了。但杏仁既然对她有所不满,还留在跟前她就不□□心,毕竟身边有四个孩子。

豆沙闷了会儿说:“懂了。娘子,您是打算让我唱个红脸是吧?”

雪梨扯起笑容,点头:“这事你办比我办合适,我发话把她往下压,指不准就越闹越难看了。”

豆沙一脸的“我懂我懂”,掂量了一会儿便告诉雪梨:“我知道了,回头我跟福贵商量一下吧……看怎么办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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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陈冀江和徐世水虽然对杏仁的事冷眼旁观,但也一直盯得死死的。

又过两日,福贵替阮娘子把名册呈过来的时候,师徒俩就一起把他挡住问了:“哎,阮娘子身边,一切都好啊?”

能混出头的宦官个顶个的精明,福贵听了这话,虽然摸不出杏仁的心思,也知道他们必然是听说了这两天的什么事。

他就如实说了:“都好,都好。这名册准了,阮娘子就准备着回九格院了。就是啊……最近小厨房那边的丫头松懈了,碗没洗干净,把白嬷嬷给吃坏了。您也知道,阮娘子一向挺敬重白嬷嬷的,怕她出事,派杏仁过去盯着了。”

哟呵,你们九格院的人挺灵啊。

虽不知杏仁近来又做了什么事,让阮娘子敲出了端倪。但既然阮娘子把事头引到白嬷嬷身上,别说旁人说不了什么了,估计杏仁自己都说不了什么。

陈冀江琢磨着就笑,又跟福贵寒暄了几句有的没的,便把名册呈进去了。

皇帝把名册接过来一翻,见写得比易氏呈来的还详细就懂了:怨不得这呆梨写得这么慢,原是误以为易氏写的那种才是他想要的啊?

这事怪他,他没提前跟她说一句原因。皇帝草草翻过之后在册子上批了个“准”字,而后便让人去尚食局请雪梨来。

雪梨本也准备着搬回去呢,一听人来请,就直接带着阿杳一起出门了。一会儿大可以在紫宸殿多赖些时候,然后直接回九格院便是了。

阿杳进了殿就跑跑跳跳地赖着父皇去了,声音甜甜地说“父皇我好想你”。父皇则板着张脸,说她就知道溜出去找娘玩,既不好好读书也不知道来看父皇。

阿杳嘻嘻一笑,环着皇帝的胳膊:“我在尚食局也每天都练字了呢!没来看父皇……是因为太远啦!”

好吧好吧,也算个理由。

谢昭跟女儿板不住脸,又绷了一会儿就把她抱到膝头了。雪梨让人将阿沅阿淙阿泠也都带了过来,紫宸殿里一下就热闹了。

谢昭逗阿杳阿沅玩,她正好可以好好哄哄阿淙阿泠。大半个月没见,她还挺怕这两个小家伙忘了她的!

结果并没能知道他们有没有忘了她。

过来之后她刚说了两句“娘很想你们哦”“来,让娘看看长大了没有”,他们就小嘴一张打哈欠想睡了。

……罢了罢了,你们睡。

雪梨只好戚戚然地也去加入那边父亲和孩子们的游戏,走近了一瞧,他在教他们下棋。

雪梨:“……”

她也基本不会下棋,于是就成了谢昭一个人教他们仨。

下棋挺费脑子,学了一会儿之后,教的人和学的人都饿了。

雪梨一时想不到要吃什么,就问他们的意思。可阿杳阿沅也没注意,最后倒还是谢昭说:“有新贡进来的苏尼特羊,你不是喜欢那个包子?让御膳房做来试试?”

苏尼特羊啊!

雪梨一想在宫外那家馆子吃到的大块肉的包子就流口水,但想想,这会儿好像又并不想吃包子……

“来个羊肉泡馍吧!”她出主意道。

这也是个宫里不常吃的东西,但其实很有名。

”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苏轼还为他它过诗呢!尚食局还要求小宫女背这句诗来着。

羊肉泡馍听名字不讲究,但其实烹饪得过程很细致。羊肉汤的调料比例要讲究,否则就不对劲;肉则要挑肥而不腻的部分,炖得透烂才好吃,汤也要香味浓郁,喝起来必须既暖身又享受。

馍则是单独端上来、吃多少泡多少的。雪梨喜欢吃几口泡馍配一小口糖蒜,解油爽口。

过了两刻,御膳房就来回话说已经做好了。禀说挑的是最合适做这东西的六月龄的羊,但因为要的急、事先没准备,只好用先前慢炖的羊汤加工——换句话说就是做法上稍有改动,味道上也有点区别。

没关系,好吃就行。雪梨和谢昭对这个都没那么死板,反倒觉得只要味道好,能多出几种做法也挺不错。

谢昭便吩咐让人呈进来了。脚步刚从内殿外渐渐入耳,浓郁温暖的汤香就先一步到了。

两个宦官端着四碗汤走在前头,后面的宫女端着一摞饼。

陈冀江和徐世水定睛一看那宫女,虽知是自己没跟旁人透这个底,还是咬着牙心里直骂外面值守的宦官!

雪梨看见杏仁,也微微一凛。

这回是明显地不对了。她让杏仁去小厨房盯着,杏仁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这肯定是托了关系动了脑子的。

她若想再回到她近前做事倒没什么,但偏挑了在紫宸殿的时候……

雪梨平了平气,打算不管她是好意还是恶意,都先挡一挡。

她离座走过去接杏仁手里的托盘:“我来吧,你刚”

杏仁没跟她争。雪梨端着饼走到御案前一停脚,才见她还随在身后。

来劲了啊?

雪梨抿抿唇,暂未作理会。和谢昭一起在宫人奉来的铜盆中净了手,而后拿了张饼起来撕到阿杳碗里,笑说:“阿杳你直接吃,如果想自己泡就必须去洗手哦!”

“嗯!”阿杳听话地答应,雪梨又拿了一张要撕着泡给阿沅。

抬眸一瞧,却见杏仁也净了手回来,同样拿了张饼起来,却显然是要给皇帝的。

到了这份上,雪梨自然一瞬间就懂了!

谢昭低眼看着落进鲜美羊汤中的热乎乎的面饼,无意间抬眸扫见身边侍膳的人,眉头稍稍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