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雪梨还没胆子大到明知情况奇怪还孤身去见。

她找了个“厨房要人帮忙”的由头把豆沙杏仁蜜枣芝麻全喊出来了,往书房去的阵仗着实不小。

书房中,惠妃正站在书架前闲闲地翻着一本书,听到身后的动静时回过头,雪梨正携同来的宫女们一同见礼:“惠妃夫人万福。”

惠妃看到她身后的几人神色微滞,俄而颔首道:“阮娘子。”

雪梨温和微笑:“夫人您找奴婢有事?”

惠妃点点头,接着,再度看向她身后的人:“能不能让她们……”

“她们都是奴婢很信得过的人。”雪梨稍低了头,笑意不减,“夫人您有话直说便是了,她们不会说出去什么的。”

惠妃看出她神色中的不退让,也知道她这是信不过她。心中矛盾之下,直逼得脸色都泛了白。

“阮娘子……”她上前一步抓了雪梨的手,雪梨未及闪避,悬着颗心等下文,便听她下一句话变得磕磕巴巴,“我没怎么求过人,也不太知道该怎样求人。但我还是不得不来求娘子,我……”

雪梨一脸惊悚连忙避开:“夫人?!”

她哪还敢继续听惠妃说。就算皇帝有让她当皇后的打算,但现在她也还不是皇后,惠妃口中说出的“求”字压在她身上太重了。

她的神色变得比惠妃还不自然:“夫人您……您有话好好说!”然后不用惠妃再多劝,她也没底气让豆沙她们继续留在这里了。侧首让她们退到外面候着,四人一福告退,豆沙意有所指地添了句:“我们就在门外,娘子若有吩咐,叫一声就是了。”

“我知道。”雪梨点点头,余光瞥着她们退出门外。

房门一关,她强沉口气再度看向惠妃,惠妃眼眶一红:“阮娘子,你帮帮我,让我见陛下一次好不好?我、我有关乎身家性命的事要求他……可是他不肯见我,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用。现下卢家已经被发落了,于家也已差不多定罪。我……我家里从前也是受过太后恩典的,若我不能为家里说句情……”

谭家那样的不起眼,只怕陛下到时候根本不会在这样的小兵小卒上多费心思,二话不说便和世家们一起办了。可世家们好歹还有些家底,就算被流放了,也多少可以贿赂一下押解的官员多加照顾,谭家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雪梨被惠妃的样子弄懵了。

她从来没见过惠妃这样的惊慌失措,就算是因为安锦的事惹得皇帝不快时,惠妃也不曾无助到这个地步。

她想起不久前惠妃曾以身体不适为由差人到六格院请陛下……她那时就是为了这个?

雪梨一阵心慌。她清楚地记得那天陛下没去柔嘉宫,即便她诚恳相劝他也如旧拒绝。她便突然不知眼下该怎么办了,惠妃苦苦哀求的样子让她很想帮她这一回,可又不得不想,如果陛下就是因为知道惠妃要说这个才不见她呢?

那她帮惠妃这个忙就不对了啊!她在干涉陛下惩处谭家的决定啊!

雪梨心里乱乱的,眼都不敢怎么抬,一抬便会看到惠妃迫切的恳求。她在外命妇面前还能装装清高样子,但是在这位惠妃夫人面前,她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惠妃夫人在后宫的威严太高了呀!

雪梨就在她面前这般自己踌躇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可算微抬了抬眼皮:“那个……惠妃夫人,您看这样行不行……”

惠妃紧张地等着她的话。

“我……我不能骗陛下说是自己要见他,然后让您去见。那样陛下必是不高兴,我自己心里也有愧。”她偷眼看看惠妃的神色,“您若觉得行,我让豆沙去清凉殿回个话,就、就直说您有要事想见陛下,求到我这里来了,我只替您问问陛下的意思?”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见惠妃眸色一颤,旋即又道:“您若觉得这样不行,那奴婢就帮不上您了。奴婢决不能欺瞒陛下的,一句话也不行。”

惠妃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听出她此中的不退让,自知若在这上面磨她便是强人所难。

许久之后,惠妃有些虚弱的点了头:“多谢你。”

雪梨便推开门吩咐豆沙去清凉殿传话了。而后,她请惠妃在书房稍候,自己又回到后院去招待各王府来的人,其间她显出点精神不济,易氏一瞧,忙问她怎么了。

她答说“许是暑气太重”,众人便都加了小心,不敢再多扰她,小饮了半盏茶后就陆续告辞了。

“娘,你喝点酸梅汤,解暑!”阿杳端着一盏酸梅汤过来,十分担忧。

雪梨配合着抿了一口,笑了一笑:“阿杳你先带弟弟回房去吃点心,一会儿娘有些事,晚上跟你们一起用晚膳哦。”

阿杳乖乖地答应了,可阿沅也对娘很担心,跑过来一伸小手要她抱,好在阿杳会劝,和清夕听菡一起带着阿沅走了。

雪梨稍等了片刻才再次往前头去,见豆沙已回来,便问她怎么样。

豆沙屈膝一福:“陛下说议完事就过来,我已经告诉惠妃夫人了。”

“多谢。”雪梨点点头,举步进了书房,定睛便看到惠妃满脸的不安。

“夫人您放宽心。”她上前劝道,继而话中一滞,竟无法再说下去了。

她想劝惠妃说“陛下并不是无情之人”来着,可算起来,惠妃在他身侧的时间比她长多了,她说这话多少有点目中无人的感觉。

于是她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戳着了,惠妃不坐她也不坐,足足等了两刻,皇帝终于来了。

二人齐齐一福:“陛下圣安。”

“免了。”皇帝微蹙着眉头颔首,随口让二人坐,三人便一同坐到了书案边,好半天没人开口。

“我……我还没喂鱼香!”雪梨被这尴尬弄得不好不好的,想到理由之后爽快地遁了。

皇帝横了她的背影一眼之后看向惠妃,吁了口气:“夫人什么事?”

这回,他倒不觉得她是想争宠了,争宠的话总不能是通过雪梨——她若诓她,那呆梨事后得在他面前哭死,他必定也不高兴。

但若是要替太后说什么……

谢昭不肯弄到难以收场的地步,抢先警告道:“别为太后说情,那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事。”

“臣妾明白。”惠妃立刻应了,皇帝面色稍霁。

她心下紧了一紧,摒了口气,离席跪地:“陛下,臣妾知道您……在办那些和依附于太后的贵戚世家。臣妾家里也是、也是接受过太后恩典的,臣妾想求陛下饶臣妾的家人一命!”

她在恐惧中忍不住哽咽起来:“臣妾的父母已不年轻了,他们、他们受不住流放那样的重惩的,陛下您若是……”

“你那日想让朕留在柔嘉宫,就是为了这个?”皇帝平淡的声音截断了她的话。

惠妃浑身一颤。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又是亲自下厨、又是服侍朕用膳,也是为了这个?”

她连应话也不敢了。若她不承认,那天的做法她没办法解释;可她若承认……便是承认自己那天是存心想要算计他来着。

“陛下……”她面色苍白地跪在他脚边,他哑声失笑。

他早该知道若不是这种大事,惠妃根本不会求他、不会做那样的努力。

好多事就是这样,虽然没人明说,但心底的感觉各自都清楚。就像他明摆着不喜欢惠妃一样,他也感觉得出她同样对他不怎么上心,所以这么多年来二人间都是尊敬和君臣之礼更多些,若说男女之间的那种“情分”……

基本上没有。

“你起来。”他伸手搀她,惠妃忍着泪不肯起,他稍一喟,“朕没打算动谭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动的,你别让朕为难。”

惠妃讶住,满面的不可置信。若他不是皇帝,她大概真要觉得这话是蒙她的。

“这些年你在宫里不容易,朕知道。”皇帝笑意苦涩,“谭家也没犯什么大错,朕给你留着就是。等这阵风浪过去,朕赐你父亲个闲职让他养老,你安心就是。”

惠妃错愕不已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连她自己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到底有多疏远。

他最多也只是这样客气地安置她的家人,而她听后,心里也只有那种“叩谢皇恩”的感觉,那不是得到夫家帮助时带着爱意的感激,一点也不是。

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既不被他喜欢也不喜欢她,日子久了,愈发觉得这种生活没滋没味。以至于读的话本多了之后……她这么大个人了,偶尔都还会忍不住幻想话本里所说的“江湖”是真的、那种快意恩仇是真的。

她自己心里太清楚,那其实也不是对江湖的生活有多期盼,只是现下的日子太美盼头罢了。

惠妃方才惊魂难定的心情在这样的凄然中逐渐安静下来,她自嘲一笑,又说:“臣妾想再求陛下件事。”

皇帝点头:“你说。”

“臣妾知道陛下心里已然有皇后人选了。”她咬一咬唇,语气淡泊无比,“待得避暑之后回到洛安,陛下就让臣妾出宫修行吧。”

谢昭蓦地一震:“你说什么?!”

惠妃抬头看向他:“臣妾留在宫里,也尽不了做嫔妃的本分,陛下您就……就放臣妾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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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谢恩告退之后,皇帝在含冰馆的书房里静静坐到夕阳西斜,最终也只能叹息。

就算他再怎么安慰自己说“正一品惠妃”是个万人之上的位子,也还是得承认,惠妃到底是被平白耽误了。

也许是虚度的时间太多,她现下想得那么明白。她说有了皇后之后,后宫之权总是要交给皇后的,到时候她便什么都没有了,她很怕自己在无所依靠中变成石氏那样,丧心病狂地对小孩子下手,然后落得连全尸都没有的下场。

她显然是觉得累了。那样眼底半分光彩都没有的样子,让谢昭连挽留她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她说“青灯古佛也比在宫里日日无趣要好”当真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半点也不想在宫里留了。

于是他只好点头答应,让她这些日子安心歇着。六宫的晨省昏定都免了,随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更多的,谢昭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他也很无奈。面对惠妃的时候他总会有种无力感,在他想帮她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在他想待雪梨好的时候,他明明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具体办法,比如带她去骑马、让她去泡温泉、和她一起玩鱼香什么的……

换成惠妃,他就没了这些法子,只能空落落地让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却做不到帮她想什么。

无怪她对他毫无眷恋。

终于意识到天已渐黑,他缓了缓神,提步出去。连带陈冀江在内的一众宫人都一个字也不敢说,直至听到了平安帝姬和皇长子的笑声,他们才得以稍舒了口气。

“父皇!”阿沅正坐在院子里喝杏仁露,一见父皇来就从石凳上跳下来,跑过去皱着小眉头想告状,但无奈话还说不利索,只好被父皇一抱就开始哭!

“这怎么了……”正因为惠妃的事而心里闷得慌的谢昭被儿子哭蒙了,哄也哄不好,就看阿沅边哭便咧嘴指阿杳,“姐姐坏!姐姐坏!”

啊?什么事?

谢昭满目不解地看向阿杳,阿杳朝他一做鬼脸,跑回屋了。

“哇……姐姐坏!”阿沅一看姐姐跑得那么快就哭狠了,在谢昭怀里哭得张牙舞爪的。谢昭怕自己抱不好摔着他,就说要让奶娘来抱,话一出口阿沅哭得更厉害了,“不!!!”

谢昭:“……”这坏小子把他将住了!

等到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阿沅弄进屋的时候,阿沅基本已是半挂在他肩上了。雪梨坐在榻边显然想出去看看阿沅为什么哭,但阿杳就抱着她的胳膊不让去,笑得一脸开心。

目下一见父皇把阿沅扛进来,阿杳眼睛一眨松开雪梨就下榻又要跑。

谢昭一喝:“站住!”

阿杳立时像被施了定身咒,小步转过身吐吐舌头,一福:“父皇。”

谢昭把阿沅扔给雪梨,大步走到阿杳面前,蹲身板脸:“怎么欺负你弟弟了?”

“我没有!”阿杳一跺脚。

阿沅扯着嗓子哭倒在母亲身上:“有!姐姐坏!”

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挺漫长的父母哄孩子的过程,无奈阿沅不会说、阿杳不肯说,哄了半天还是一个笑一个哭,最后谢昭冷着脸把阿沅的奶娘喊进来问话,殷氏才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

杏仁露这东西,是拿南杏仁和牛奶、冰糖、糯米调的,味道香甜,颜色糯白。阿沅端着杯子一喝就在嘴巴上沾一个白圈,阿杳冷不丁看见了,就没忍住笑他:“哈哈哈哈!”

阿沅虽然小也知道姐姐这是笑他呢,就恶狠狠地瞪阿杳。无奈他带着一圈白恶狠狠瞪人的样子太逗,阿杳就笑得更厉害,再后来索性他一喝她就故意大笑,就不让他好好喝,把阿沅气坏了!

姐姐就是欺负他不会说话!

殷氏说完之后,阿沅终于从“放声大哭”变成了“泪眼婆娑”,脸栽在雪梨腿上,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委屈得像条小虫子。

阿杳在父皇身边还在捂嘴偷乐,谢昭一个响指弹在她额头上:“坏丫头,这叫‘以大欺小’,知道吗?”

“可是娘也欺负我啊!”阿杳反驳得理直气壮,一指雪梨,“娘还叫上父皇一起笑我!就不是以大欺小啦!”

谢昭和雪梨:“……”

不就是前两天让众人看到你睡得凌乱的样子吗?小丫头片子你挺记仇啊!

谢昭阴恻恻地一睇雪梨,雪梨悲愤扭脸装没看见。

阿沅继续在雪梨腿上扭来扭曲,念叨:“姐姐坏,姐姐坏!”

之后一家四口闹得气氛很僵?并没有。

阿杳也就是偶尔被阿沅逗到了才犯个小坏,时间长了她自己先觉得这样不好了,主动跑过去哄阿沅:“阿沅不生气!姐姐不欺负你啦!”

阿沅赖在雪梨腿上嘟着嘴看她,一脸的嫌弃,阿杳笑容满面地拿帕子给他擦眼泪,然后也爬到榻上去跟他一起赖着,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就都开心了,跑跑跳跳地出去找鱼香。

雪梨听到阿沅喊:“杏仁露!”

接着又立刻听到阿杳说:“我不看你!你自己喝!”

“扑哧。”二人都一声笑,雪梨从榻上起来,问谢昭饿不饿:“我也一直没传膳呢,想等你一起吃。”

她刻意没问惠妃说了什么。他短短一叹,点头:“传吧,直接在你这儿吃点合口的,省得回清凉殿再弄那么大阵势了。”

夏天看着那么多菜也难有什么胃口,还是她这里随便弄来的合口味。

雪梨点点头,即刻让豆沙去传膳,片刻后晚膳就端上来了。

榻桌上,两个长方形的小铜炉,下面生着火,上面同样是长方形的深碟里放着从背脊纵劈成两片的整鱼。热汤在鱼下咕噜噜地蹿着泡,鱼上则覆盖满了调味料。

谢昭一见就挑眉:“大夏天吃烤鱼,太热了吧。”

“屋子里有冰嘛。”雪梨一笑,又指指放着左边的那条鱼,鱼上覆盖着的调味品都是一块块暗绿色的菜梗菜叶,“这条是酸菜的,吃起来爽口不腻,夏天吃也合适,配点杨梅汁就更好了。”

她说着已将冰镇过的杨梅汁倒给他,又扬音喊阿杳和阿沅回来用膳。两个孩子,跑进屋一看烤鱼就高兴了,阿沅爬到榻上便直勾勾地盯着右边那条鱼,指着说“要吃”,谢昭看看:“这个辣吗?”

“不辣,豆豉的。”雪梨说着已从鱼腹上撕了块肉下来,在盘子里认真检查确认无刺后喂给阿沅。

阿杳吃得更得意,从酸菜烤鱼上撕了一大块连皮的嫩肉放到米饭上,又很懂行地拿勺咬了一勺酸汤、又添了一小片酸菜叶,然后拌着米饭吃。

谢昭看看阿杳:“你们这是常这么吃啊!”都没给他吃过!

“没有!”雪梨立刻澄清,“是刚到行宫那天,路上颠簸得久了,他们都没什么胃口,我就想起这东西了,就吃过那一次!”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精细做法,除非他点名要,否则尚食局绝不会往他的御膳桌上呈的。但是宫人们都很喜欢,从她进宫那年,就时不常地能看到宫人们三四个凑一堆,弄条鱼,吃得舒服爽快!

而且这么一条鱼吃下去,还不止是肉。鱼下压着各样蔬菜,也可以放豆皮、粉丝什么的,经底下浓浓的热汤煮过之后吸饱汤汁的味道。

豆豉的那个会把外层的鱼肉烤得又香又嫩、鱼皮酥香可口。但雪梨更喜欢酸菜的,因为味道够足,鱼和菜都能被酸汤染得鲜美又下饭,总能让没胃口的问题迎刃而解。

不管是因为天太热还是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