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虽然皇帝当晚就得知了长乐宫中的事,但雪梨与皇帝一起在城楼上看烟火的种种细节,则是翌日清晨才传到后宫、传进长乐宫的。

是以这日的晨省,一众嫔妃都战战兢兢,退到侧边席位上的惠妃连头都不敢抬,只觉得太后翻看彤史时每一页纸划过的声音,都刻薄无情地刮在自己心头。

其实皇帝的彤史和起居注,旁人都是无权翻阅的,唯太后和皇后可看,若无皇后则是执掌六宫的嫔妃有权翻看。

但是目下,这每一页里究竟写了什么,满座嫔妃实在是不用看都知道。

从去年三月开始,这里头就再也没出现过旁人的名字,哪怕是南巡的那几个月。

——其实皇帝南巡回来,惠妃也是立刻就向随驾的司寝女官要了那几个月的起居注的。因为知道阮氏有孕、又知道南巡途中免不了有地方官员献上美女,惠妃便想看看都有谁得幸了,得赶紧在后宫安排个住处。

然则却并没有。彼时惠妃看着起居注都傻眼了,因为那几个月阮氏几乎日日与皇帝同榻。

彼时她还皱着眉头训斥随去的女官说:“也不知道劝着!阮氏怀着孕,哪经得起那样……”

没待她说完,尚寝局的女官便一福:“不是的夫人。自从知道阮氏有孕,陛下便只是和她一起睡,不曾有过不该有的事。”

那时惠妃只是心中五味杂陈,然则现在看着太后愈加阴沉的容色,她心里当真是怕。

直至翻完了最后一页,太后重重地将手中本册往案上一拍。

满座嫔妃赶忙离席下拜,齐道了一句“太后息怒”之后,便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多出。

皇太后神色冷峻地重重缓了两息之后,却没有发火。

她的目光淡淡地划着,口中的话一点情面也没留:“除夕夜,竟让一个宫女出身的阮氏站到城楼上与陛下同受万民大贺,你们一个个都活该陪着石氏一起被车裂了去!”

“太后息怒。”众人又到了一遍这话,然后,便再度归于寂静。

皇太后睇着惠妃眉头微挑:“如今哀家是说不得惠妃夫人了,惠妃夫人有陛下向着。”

惠妃身形一震,未及开口,太后目光已挪:“那丽妃说说吧。这事,怎么着?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傻看着,到了要向阮氏磕头的时候,你们可别怪哀家没管过这事。”

“太后说的是。”丽妃面上当即显出不忿,咬咬牙,道,“臣妾也是昨儿个才头一回见着阮氏。若让臣妾说,论姿色她也就是平平而已;论才……一个宫女出身的能有什么才?若要臣妾认真说,她准是个会缠人的。瞧着一副天真样子,可不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让陛下神魂颠倒的呢。再说……”

丽妃的话猛地停了,低着头默然不语。皇太后瞧了瞧她:“说下去。”

丽妃一叩首:“再说,她去年跟了陛下没多久,就回家省亲来着,听说随意得很,见家中男眷都无遮挡。而且随她出去的人,要么是她身边的宫人、要么是她那个干哥哥手底下的御令卫,臣妾不敢妄议皇长子,但臣妾委实一直在疑惑……她真有那么好的福分,刚跟了陛下一个多月就办到了整个后宫都办不到的事么?”

殿中陡一阵冷气倒吸的声音。

甚至连皇太后自己都觉得,丽妃这话说得胆子太大了——就是她这做皇祖母的,也根本没敢怀疑皇长子的血脉。

可丽妃不仅疑了,还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这让皇太后一时间有点为难,理智告诉她或许丽妃是对的,这事情实在巧得让人无法不疑了,这一刀捅下去会很痛快,却又有一个声音让她觉得,这一刀不能捅。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泄了气。只是,她居然没有足够的勇气拿着这个疑点去质问皇帝、逼迫皇帝严查到底弄明真相。

末了,她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然后说:“你说得有道理。哀家知道了,会弄个明白的。”

接着她竟有了更明显的心虚。好在已历了足够多的事,这份心虚没在一众嫔妃前显露半分。她借口要回去细问此事便起身离开,嫔妃们跪行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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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前,七王谢晗接了太后懿旨,说叫他去长乐宫一同用膳。

谢晗一看这个头就大了,知道绝对是有事。而且昨日的宫宴到了后半夜才散,他原琢磨着用完午膳要好好地补补觉,这下好了,进宫用膳还睡什么啊?

这让他觉得一脑门子官司,一脸烦乱地到了府门口,正好碰上晨起去五哥家贺年的易氏回来。易氏下了马车一看他这脸色就知道又有什么事让他烦了,快走几步拦了他,往他怀里一倚:“大年初一殿下就生气,小心一年都不顺心。”

这种带着小威胁的话也就她敢说,谢晗绷了一会儿脸后还是放缓了神色,一喟:“母后传我进宫用膳,你自己在府里好好用,晚膳前我肯定回来。”

“原是要去见太后啊……”易氏与带了悟,立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烦心了。想了想又说,“殿下急着走么?能不能等我一会儿?”

“干什么?”谢晗不解,易氏已小跑着进了院,一路疾奔去自己的住处,不到半刻便折了回来。

谢晗注意到她手里多了几本书。

“殿下进了宫,找个人送去给阮娘子吧。”易氏望着他道,“这是我早上在五嫂那儿看见的,翻了翻觉得有意思就讨了来。我听说……我听说阮娘子近来在教帝姬识字,这些书有趣,配着画教的,对小孩子来说可能容易些。”

看来是五哥从前给自家孩子用的,现下孩子大了便搁下了的东西。

谢晗蹙蹙眉头:“你是想结交雪梨,还是想讨好帝姬?”

“都有。”易氏没做遮掩,执起他的手就把书塞了进去。面色沉肃说得认真,“真算起来,我是怕陛下觉得我跟太后走得近了,对你没好处。眼下我自是不敢跟太后翻脸,可阮娘子那边咱好好结交着也不难,多少让陛下看个态度。而且、而且我也确实觉得她人挺好的。”

谢晗一壁听着,一壁将书接稳了,应了句:“我知道了。”

而后他便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驶了起来,谢晗在驶稳后接开车帘看外面的街景,心里却在思量易氏方才的话。

易氏是想从中帮他一二、想帮他稳住这个一旦打破就会殃及全家的平衡。

但这里面的力道显然很难拿捏。

谢晗翻了翻手里的书……

只从雪梨这边努力只怕是不够的。她人在宫里,皇兄想切断这一条线太容易了,误会他们想结交雪梨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戏也太容易了。他得寻个不在他眼前的法子,既能维持得容易、又能让皇兄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跟他一心才好。

谢晗斟酌了一路,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他甚至有些嫌这路太短。

进了长乐宫时,午膳已上了桌,太后先一步免了他的礼。母子二人一同落座,谢晗很快便注意到眼前都是他爱吃的菜。

但从很多年前开始,就算眼前都是他爱吃的菜,他也无法畅快地和母亲一起用膳了。

好像是自那次宴席而始。那时他和皇兄都还为父皇戴着孝,母亲当众笑说要皇兄立嫡立弟,皇兄眼底的震惊他至今记得,也至今都清楚,从那会儿开始,他就觉得母后的笑容很可怕了。

他不喜欢她总是这副说笑的样子,用本该温柔的神色说出伤人的、或是动摇局势的话,她自己却并不在意。

太后夹了两片糖醋脆皮豆腐给他,谢晗闷头吃着,好似连味道都出不出来,更不知该说点什么。

静静地吃了片刻之后,还是太后先开的口:“阿晗,哀家还记得你和六格院的阮氏是旧友。哀家想问问,你和阮氏,近来可还熟络么?”

谢晗立即心弦一悬,借着口中菜没吃完,得以多思了片刻,才笑而开口:“还好。儿子自出宫建府后,和她走动愈发少了,不过逢年过节也会见上一见。”

“哦……”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他,“那哀家再问问……她有个干哥哥,是御令卫的官员,他们‘兄妹’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一整顿午膳,吃得谢晗心惊胆寒。

太后在一问一答里透出的意思让他想都不敢深想,可就算不深想,也依旧太明显了。

——起初她提到御令卫,他以为她是想问问御令卫最近又盯上哪个世家没有,可再往下听,她竟是怀疑卫忱和雪梨……

谢晗毫无骨气地惊得脸都白了,赶忙承诺说“没有没有,雪梨回家省亲那阵子,卫大人正忙得焦头烂额,绝没时间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然后太后点点头,似乎信了这一点。接着,却又问他那有没有可能是卫忱授意御令卫上下帮雪梨瞒着什么事、雪梨在宫外有没有什么交好的人。

谢晗面上没显出什么,后脊被激出了一层凉汗。

这种怀疑虽然乍听之下荒谬,但却是可以逼死人的。而且不止会逼死雪梨,还会逼死皇长子谢沅……

母后究竟为什么会怀疑这个?她这是年纪大了糊涂了吗?可她的年纪又并没有大到那个地步……

谢晗不知自己是怎么熬完这顿饭的,规规矩矩地退出长乐宫之后,心下一送,逃命似的直奔紫宸殿而去!

“殿下?!”张康赶忙提步去追,可七殿下如今也快十九岁了,不像几年前他仗着自己年长身量长跑得快就能追得上。

一路上二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但中间的距离却没怎么缩短。到了紫宸殿时,皇帝刚才元日大朝会上回来,宫女们正往里进膳呢……

七殿下没刹住脚,一不小心撞倒了三个!

一时间菜汤四溅,佳肴和碎瓷一起砸在长阶上,直吓得那三个宫女还没站起来就又跪下了——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可紫宸殿前出这种场面也吓人啊!

殿中,谢昭在大朝会上坐了大半日,当真头都疼了。想着接下来十几天都还有各样的事物要忙,他想发火都不知道怎么发,想来想去,只好把雪梨、阿杳、阿沅全叫到殿里来用膳……

别的放松法子不能用,看看母子三人好歹心情好点。雪梨也猜到他是心情不太好,特意把鱼香都叫上了。

眼下,殿里正上演“慈父喂女儿、女儿喂狮子”的一派温情呢,乍见吃着大块牛肉的鱼香圆耳朵一竖,扔下牛肉就往殿门口窜去!

“吼——!”鱼香腾空一跃稳稳落地,张牙舞爪地挡住了急匆匆闯进来的人。它凶神恶煞地盯着,森森白牙露出来了好几颗,端然就是“你再往前一步本姑娘分分钟扑上去撕了你”的意思。

它觉得来得这么急、跑得这么快,肯定是来捕猎的!还不是个熟人……你敢闯到我们的领地来捕猎?!

“皇、皇兄……”谢晗猛顿住脚,扶着门框喘气,知道眼前这是雪梨的宠物也没胆逗它。心里当即觉得还是易氏想得明白——先前他也想从驯兽司弄只狮子回府养着玩的,多亏易氏给拦下了!

几丈外,谢昭、雪梨、阿杳、阿沅,望着这个大年初一就来“闯领地”的七王傻眼。

怔了片刻后,皇帝把正递到阿杳嘴边的一勺酱爆鸡肉收了回来,瓷匙搁下走过去,告诉鱼香:“鱼香回去,没事。”

鱼香:“嗷?”明摆着一脸迷茫,这家伙难道不是“来者不善”?

“去,回去吃肉去。”皇帝又以惯常的和善方式拍了拍鱼香狮子头,鱼香复又满眼不信任地看了看眼前的谢晗,满带威胁地冷睇着他、绕着他转了一圈,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把他震住了吧,才又趾高气昂地回去吃它的肉。

有那么一瞬,雪梨极度怀疑目下鱼香眼里的等级到底是怎么样的——它真的觉得他们是主人、而它是宠物吗?会不会它觉得自己才是领主,而他们都是它领土上的成员,所以他们要帮它“觅食”,而它要“保护”他们?

这个念头在雪梨脑海中兜了个圈就让雪梨自顾自地笑颠了,然后好生正了正色,才得以像个样子地吩咐给宫人给七王添碗筷。

这厢皇帝和七王一同落座后,七王才勉强缓过气,思绪有些恍惚地想告诉他们“我用过午膳了”,话说出来之前又倏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长乐宫好像并没怎么正经吃东西。

“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谢昭看着他这样实在忍不住想笑。正好今天雪梨出主意叫了个烤鸭,他便亲手揭了张鸭饼下来,一边卷一边道,“有话慢慢说,不急。”

“皇兄我跟你说……”谢晗的气息还未完全平稳,刚一开口,那边鱼香扔下牛肉又是一声:“吼!!!”

谢昭:“……鱼香乖,让他说话,你吃你的。”

雪梨尴尬地堆笑,扔了两片带着焦黄鸭皮的鸭肉给它算是讨好,结果鱼香不给脸——大块牛肉当前,区区两片鸭子算什么!

谢昭则卷好了一个饼递给谢晗。饼里的鸭肉卷了三片,每片都带一小条窄皮。经烤制后的鸭皮变得酥而不腻,一咬能挤出点油汁,正好给鸭肉镀上一层鲜香,搭的黄瓜条又免了多余的油腻感,再配上甜中透咸的酱汁,味道委实诱人。

谢晗一路跑下来挺累,一个鸭卷也没多大,他索性三两口吃完了才继续说。

清了清嗓子,他又喝了口汤:“皇兄我跟你说!”

“嗯,你说。”谢昭正慢悠悠地也喝鸭汤。

“母后怀疑皇长子不是皇兄亲生的!!!”谢晗气沉丹田鼓足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蹙眉抬眼,就见皇帝和雪梨都满眼诧异。

“你说什么?!”雪梨率先问了出来。

皇帝稍定了定神,也蹙眉道:“怎么这会儿突然说这个?”

阿沅都快一岁了,要疑早该疑了,隔了一年冷不丁地提这么个事,何止奇怪?简直不可理喻啊!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多这个心了。”谢晗皱着眉头重重叹气,伸手想再给自己拿张饼来卷,皇帝手一抬,云淡风轻地把盛饼的盘子端远了:“你先说清楚。”

“……”谢晗吞吞口水,还是不甘地就近夹了块鸭皮蘸糖吃了,才道,“方才突然召我进宫用膳,席间吃了没两口就提起这事,她先是怀疑雪梨和卫大人……那什么,然后又说……又说雪梨出宫省亲的时候很多事都不合规矩,宫人都是她自己的人、其余的都是卫大人手下的御令卫。”

而且数算起来,雪梨也确实是那个时候怀孕的。真的就这么巧?真的就没有问题?——谢晗愣没敢把太后点出的这个问题一起告诉皇兄。

这事细想下去确实有点可怕。疑点是真的有的,方才甚至有那么短短一瞬,他都险些被太后说服了。

殿里变得死一般的沉寂。阿杳歪头看看父皇又看看娘,觉得好像自己每句话都听清了、又确实每句话都没听懂。阿沅这两天刚刚开始试着走路,由奶娘半扶半拎着走得很努力,但奶娘的手突然抖起来,让他很不舒服,就皱皱眉,要哭。

谢晗如鲠在喉。他一边盼着皇帝一查到底去打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的脸,一边又希望这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一旦查了,就多多少少会污了雪梨的清誉,日后时不常地听句闲言碎语也不是件舒服的事。

片刻的安静之后,雪梨禁不住地浑身发冷,她齿间打着颤侧首看向皇帝:“……陛下?”

谢昭听出她语中明显的恐惧,面色一沉。锁着眉又拿了张鸭饼托在手上,夹起香喷喷地鸭肉将正面反面都蘸了酱,又添了两根葱丝一条黄瓜,卷好后向她一递:“你先吃着,我们去外殿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