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谢昭睇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雪梨低着头被他扶着坐下,羽睫微垂着静默着,良久才道:“我是想替七殿下求情,但那只是因为我拿七殿下当朋友而已,政事上究竟该如何,我不懂。”

那她是想说什么?

谢昭不做催促,也坐回去,稍等了一会儿,她叹着气径自续道:“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我就是觉得若事情还没最终弄清,还是不要先一步弄僵比较好?陛下您和七殿下毕竟是亲兄弟,他若真是居心不轨,您就是要他的命……旁人也说不了什么,但现在事情才刚出,陛下一时之气把人关了不要紧,但若关得久了、最后七殿下却是无辜的,那怎么办?”

她说完,水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心下却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清楚。

平心而论,她还是好想给七殿下求情啊,她一直觉得七殿下是个蛮好的人。可稍作深想,又觉得如果一直是自己错了呢?

她都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一会儿了,最后再回过神时心下微滞,不知满心对七殿下的担忧什么时候转为对他的担忧了,再顺着这个细想,她就真的开始忧心兄弟俩因为一点不值当的误会就翻脸了。

谢昭稍稍一哑。

他思量着她的话,腹诽这个呆梨想事简单又心善,却没法否认她这个话是对的。

他习惯于按照皇帝的身份去处理事情了,而她更多的是在按普通的家人方面虑事。是以有些关系和感情,站在他家国天下的角度,并不是刻意忽略,而是自然而然地看不到,可她是从下往上看的,自然和他拎出来的要点不一样。

谢昭斟酌了一会儿,微一哂:“雪梨。”

“嗯?”

他迎上她的目光:“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七弟不是无辜的,我们反目成仇,甚至我真的杀了他,你会怎么看我?”

雪梨一愣,想了想,理所当然:“若是那样,我自然觉得陛下是对的……我只是把七殿下当个朋友看而已,可他太多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谢昭面上有几许疑色,说不上不信任,只是似乎不太拿得准她的说法。

雪梨见了,蹙蹙眉,又道:“那陛下觉得我该向着七殿下么?我觉得……不能啊!我跟了陛下,相信陛下不是那种……嗯……不分青红皂白残害手足的人,真到了取七殿下性命的地步,便是陛下不得不那么做,陛下觉得我……我该为这个怨陛下么?”

她不太懂,说到这儿又忽有一懵——他不会因为这个觉得她心狠吧?可她觉得这想法没错啊,他若觉得她心狠……

唔……可能也是有那么一点点。

雪梨直说得自己心里起起伏伏的,末了更是踟蹰于他会不会因为这个觉得她心狠的问题低头不敢吭声了。两指把袖中的帕子往外一揪,她手指绞绞帕子,等他说话。

谢昭听她说着,忽地心底轻松了。

他还挺怕她心善得过头,为七弟的事对他存怨的——虽则他并不想闹到那么无可挽回的地步,但是谁知道呢?

松一口气,再抬头看看她,却见她一脸紧张。怔了一怔没明白这呆梨又在紧张什么,他端起碗喝三豆汤:“吃饭了。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你去不去?”

心里正在瞎纠结的雪梨: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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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子下榻的池府不远,便是七王此行暂住的袁府了。

陛下说了“囚禁”,府里现下自然很有“囚禁”的样子。外头四周都有御令卫把着,府中,七王住的那一处院则有宦官们守得严实。

眼下夜幕降临了,主事的宦官踱着步子到了院前,四下看了看,让旁人都先去用膳,说自己盯着。

人散尽后,一身材窈窕的女子从拐角处绕出来,抹着眼泪对主事的宦官千恩万谢,然后就疾步进了院。

但房门也锁着,钥匙在外头的御令卫手里,这就没办法了。

女子拍拍门:“殿下……”

门内,谢晗原本正闲散地读书呢,一听这声音心里就紧了,朝外喝问:“你来干什么?!”

“我……我就是来看看。”易氏心里也怕,虽然钱塞了不少,但这事毕竟是抗旨的。她在外干站着,凑在门缝边说,“总共就一刻工夫。殿下您别生气、别生气,跟我说说话,好么?”

谢晗直叹气,翻身下了榻,走到门边定了定脚,就地坐下:“坐着说吧,我过来了。”

易氏心里一喜,也坐下身。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刚开始易氏担心满满,把他这一日的饮食起居挨个问了一遍,问得谢晗在里头直笑她:“你想太多了。我好歹还是个亲王,刚遭囚一天就连饭都吃不饱?不至于。”

吃的还是很可以的,菜仍是府里带来的厨子做,合他的口味,顶多也就是种类少些。但听上去,易氏都已经在想象他是不是菜里都没油了……

说了半天解了易氏的担心,谢晗连“屋里有冰,夜里不会热”都跟她强调了好几遍,就差从冰雕上掰快碎冰从门缝处塞出去让她相信了。

总算听到易氏长长地松了口气,谢晗在屋里苦笑摇头:这傻姑娘。

之后的话题就轻松多啦,易氏问谢晗在干什么,谢晗说在看书,还简单地说了说书里的内容。

然后谢晗问她现下是晴天还是阴天,易氏说是晴天,月亮可漂亮了……

谢晗说你骗人,月初的月亮能漂亮到哪去啊?

二人聊得挺欢,绝口不提眼前糟糕的政事。聊了会儿,易氏听外头的宦官提醒她说“娘子,还有小半刻”,还没应话,皱闻那宦官一声惊叫!

“怎么了?”谢晗皱眉问她,易氏同样皱起眉头,扬音问外面:“大人,怎么了?”

话音初落,十余御令卫已疾步入院,易氏吓得浑身一冷,再定睛看向御令卫之后稳步入院的人,面色煞白地伏地叩首:“陛下……”

谢晗在房中一听,惊得直接窜起了身:“皇兄!”

皇帝定住脚,面无表情地睇了睇易氏,略一偏头:“送她出去。”

“皇兄!”谢晗在里头浑身冷汗,无奈门锁着出不去,只能拍门,“皇兄!是臣弟非要见她的,您别怪她!”

正打算让人开门的皇帝听言眉头一挑,看了看正要被带出去的易氏,提了音又道:“拖出去杖四十,打完带回来复命。”

“皇兄!!!”谢晗在屋里要吓疯了,砸门砸得手疼也顾不上,但外面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直到房门打开。

谢晗喊声骤停,提心吊胆地看着门槛之外的皇帝,而后目光微挪,看到易氏还平安无事地站在那儿,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皇帝笑了一声:“朕带着雪梨和阿杳过来的,想让她带阿测过去见见,你喊什么?”

谢晗直擦冷汗,当然没胆子追究皇帝刚才拿“杖四十”吓他的事,深一揖见礼,然后请皇帝坐。

之后,房间里的冷肃明显极了。

早些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二人都心知肚明。眼下看皇帝亲自过来,还带着雪梨和阿杳……谢晗一点都摸不清他的想法,只好他不吭声他也不吭声,兄弟俩安静得像两尊石像。

谢昭也踟蹰着话该怎么问,须臾,他挥手让旁人都退到院外,而后才看向他:“七弟。”

七王颔首:“皇兄。”

皇帝伸手执壶,倒了茶给他,默了会儿,淡笑:“母后没跟你说过,若你不是决定生死的人,就莫把弱点露给决定生死的人看?”

七王倏然一惊。强自冷静了许久,他还是无可遏制地扭头看向院外:“皇兄你……”

“朕倒还不至于这会儿就杀她。”皇帝一哂,顿了顿,短一叹,“可见母后素来宠着你,让你用不着磨砺心志。是以你心术上到底差些,两句话就能激得你阵脚大乱,你拿什么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这是他第一回这样开诚布公地提这件事。

谢晗沉默着,没说话。

皇帝笑笑:“七年前,朕刚继位的时候,母后当众说要朕立储立弟不立子。朕没答应,现在看来,还好朕没答应。”

“皇兄您来若就是为了挖苦臣弟……”

“自不是为了挖苦你。”皇帝敛笑,将方才的话继续下去,“若朕应了那事,你是什么心思都不要紧了。”

他凝睇着七王目不转睛:“是雪梨劝朕来的。朕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若真是战书,咱们再一斗到底不迟。”

谢晗有些懵。

皇帝的做法不在他的设想之内了,搞得他不知怎么应付。

怔了许久,七王垂眸慢慢道:“母后的想法,就是臣弟的想法。”

“那朕现在就杀了易氏,给你个名正言顺翻脸的机会?”皇帝笑问,话音未落就见他额上沁了一层冷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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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皇帝一直和七王聊到很晚才带雪梨回去。

一路上,皇帝都没怎么说话,雪梨也不敢问,自己倚在他肩头,怀里揽着阿杳,自然而然地忧心忡忡。

她只知道后来二人是叫人上了酒的。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总之现在皇帝精神尚好,但七王连出来恭送都未能,直接在屋里吐懵了。

喝成这样,这是谈得好还是不好啊?

雪梨心里的不安持续了一路,待得马车到池府门口停下,她想着一会儿回了屋没人的时候,可算可以稍微问上两句了。

皇帝却叫来陈冀江:“传旨,中秋之后起驾回洛安。”

雪梨一怔:“陛下?”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驻足许久未语,俄而看向她,却又笑了出来,揽着她往里去:“没事。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早些回去,你也好安心养胎。”

什么跟什么……

雪梨心里一片茫然,见阿杳走得哈欠连天,就把她抱起来交给了奶娘,而后径自跟谢昭回了卧房,见他重重地往榻上一倒就要睡的样子,赶紧叫人进来服侍盥洗。

谢昭被宫人劝起来,踱过去洗脸,清水往脸上一泼,转而一声嗤笑。

雪梨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想走近又不敢,踌躇了半天,稍稍往前迈了两步:“陛下?”

谢昭抬起头,脸上的水珠子还在往下落,看一看她,蓦地直起身,大步走近了便紧紧将她一搂。

“陛下……”雪梨觉出是不是该安慰他一下,可又不知情状,不清楚该往哪个方面安慰。

她便傻站在那儿由他搂着,良久,乍闻一声抽噎。

雪梨:“……?!”

竟然哭了?!

她总共只见他哭过一回,是陆勇离世的那天——那还是她劝了他才哭的呢,不然他只会喝闷酒憋着。

这是出了什么事,让他自己都忍不住了?

七王伤了他的心了?!

雪梨在他怀里挣了挣,手上轻轻地推推他胸口:“陛下……陛下您放宽心,这种事、这种事没办法的,但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陛下这边的!陛下您肯定能把事情料理好……”

她劝得都没词了!刚一说完就腹诽其实自己站不站在他这边都不影响大局,这话说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腹稿还没打完,他的胳膊又一紧。

……陛下您怎么了啊!

雪梨一头雾水得只剩傻眼的份了,皇帝还是这么戳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然后抱起她往床上一放,自己也上榻,继续搂着她不说话。

雪梨战战兢兢地看他沉着张脸抱着自己的样子,心里可算明白了点:他、他可能不用她说话安慰?就让他抱着就行了?

那就、那就抱着呗……

谢昭深深地吸了口气,出气时,稍别了头,不想酒气熏到她。

他也想跟她解释点什么,不想她这么提心吊胆的。可目下实在说不出话来,刚才的许多话,就像一把把尖刀直刺在他心上,让他连喘气都觉得疼。

若不是灌醉了七弟,七弟大概也不敢说。

一直以来,他都只知道母后更疼七弟,他心里不忿,但也清楚七弟是母后的幼子,他这个当长兄的不好计较这个。

今天才知道,母后……根本没拿他当亲儿子看,甚至觉得他连其他嫔妃所出的儿子都不如。

就因为母后怀上他的时候,恰是父皇有了新宠、被新宠撺掇得起了废后的念头的时候。

母后那时候心灰意冷,想破罐破摔,但他这个皇长子的出现让她保住了后位,且在后来终于有机会除掉了那位宠妃。

可对母后来说,他就像一个活生生的耻辱。每一天都在提醒她,她原本是要失去后位的,如果没有这个儿子,她什么都不是。

他不知道母后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把这些过往告诉七弟的,总之七弟是喝醉了之后告诉他的,七弟说完就大哭起来:“哥,你说她为什么这样!你当皇帝当得不错啊!太平盛世万邦来朝,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谢昭也不懂,可耐不住母后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母后不曾跟他直说过这么伤人的事,但在他继位之初,母后就曾当众逼他立储立弟不立长来着。

那会儿他还只觉得是母后偏宠小儿子,现在看来,其实是母后觉得他这个碍眼的所谓“长子”抢了她儿子的东西,她要帮他夺回来。

七弟夹在中间扛不住了。七弟不能跟母后翻脸,论心术又玩不过,到最后就只能干些捣乱的事。

“我不想给兄长添乱啊!可是我能怎么办!”七弟说这话时崩溃得直捶桌子,“你上次南巡的时候……我才知道母后都已经为我做私囤兵马的事了。这回你出来,我知道你是冲着母后和世家们去的。我就想……我就想要不然我犯个大错吧,让兄长你直接贬了我的王位,母后再做什么就都没用了,有明摆着的错放着,天下都不会向着她!”

所以他四处“结党营私”、差聂方去军营打探都是故意的,他想放一个足够大的把柄被他这个当皇帝的握住。

他说:“我知道兄长你有本事摆平朝堂,你就是需要个理由而已……”

谢昭回思着这些崩溃至极的话语,心里憋闷得仿佛能呕出血来。

他们都为这个为难太久了。早在几年前,他就在有意地疏远七弟,为了让朝中知道“立储立弟”根本不可能。现下七弟也有意地做出些似要谋反的事,让朝中看着他待手足心狠也不是错的。

母后先逼得他不能当一个好兄长、又逼得七弟不能当一个好弟弟。

这些罪责不能再让七弟担着了。

谢昭拥着雪梨的手稍松了些,遂即便见她翻过身来面对着他,他笑了笑:“别怕。”

“……不怕。”雪梨回视着他平静道,“陛下心情不好……我陪陛下待着就是,事情都会过去的。”

“你放心。”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却有点发虚,“我会一直待你好的。不管我们有几个孩子,我待他们也都是一样。”

怎么这会儿说起这个?

突然提起“待几个孩子都一样”……

雪梨僵了僵,隐约摸到点他这是为什么不痛快了。

太后偏宠幼子那是明摆着的。雪梨抿抿唇,到底不能开口说太后的不好,只好凑过去伸臂抱住他,心里直呼:陛下你好可怜!

打小没娘疼的孩子都可可怜了!雪梨一直这么觉得,所以当初看阿杳受委屈,她心里就恨死淑妃了!

现在她就克制不住地恨太后了!知道惹不起也还是恨!陛下还是太后的亲儿子呢,太后待陛下不好就是比淑妃还心狠!

谢昭兀自沉吟着,俄而忽地感觉怀里这小东西又变泥鳅了,蹭来蹭去地不老实。再仔细听听,居然还有点小小的窃窃私语声。

他侧耳倾听。

雪梨在他怀里拱得无知无觉,这会儿就是觉得跟他完全蹭在一起才能安稳十足,嘴里也是不知不觉就把心思念叨出来的,她自己都没察觉:“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谢昭听清后都哑了,目光微滞地望望她头顶,心里想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