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第二天上午,雪梨起床后收拾妥当准备回小院,到了内殿一看,才发现阿杳正在皇帝桌边吃早膳呢。

御案分出了一小半给她,摆了各种吃的。祁氏在旁边喂着粥,阿杳自己拿各种包子蒸饺花卷吃,吃开心了还要伸手举着让父皇尝。

谢昭就配合地咬一口。

雪梨看见的时候,她就正举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小烧麦喊“父皇”呢,里面的米粒噼里啪啦地掉在案上,她赶紧过去挡,笑哄阿杳说:“乖哦自己吃,你父皇忙着呢。”

谢昭听音看向她一笑:“睡醒了?”

“嗯。”雪梨揉着眼睛点头,他就要让宫人再给她传膳来,她扫一眼阿杳面前这堆东西,随意道,“不用啦,我跟她一起吃。”

倒是完全够吃,再来一个人都够吃。于是谢昭也没再多说什么,叫人添了椅子碗筷,雪梨盛了豆浆来喝了两口,又夹了块蓬蓬松松的枣糕,咬了一口,问他:“陛下怎么这会儿让阿杳过来了?”

肯定不是阿杳自己闹着要过来的,那是有什么事?

谢昭一哂:“你想不想出宫玩玩?”

“出宫?”雪梨一怔,这问题来得有点突然啊。

然后谢昭便告诉她小院那边已经给她收拾行李了,也知会御令卫护送了。他让她先去七王府跟易氏道个谢,然后可以回家、或者去卫府住几天,想在洛安城玩一玩也可以,反正有御令卫护着,不会出事。

雪梨想想,跟易氏道谢是应该的。

二人也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算交了个朋友而已,之后没怎么打交道,交情其实不算多深。但昨天太后上门找她麻烦,人家愿意在她不在的时候出面替她护孩子,这个谢是值得登门一道。

至于去家里住几天还要在洛安玩一玩什么的……

雪梨望一望他,又看看旁边的阿杳,而后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陛下可是有什么事么?”

话里的小担忧十分明显。

谢昭一扭头就看到她的脸近在咫尺,衔笑将笔杆敲在她额上,同样低声说:“也不算。但太后在宫里,我怕她总想去找你的麻烦。你们出去避一阵子也好,再说,你都八年没回过家了。”

这倒也对!

雪梨就不再过问什么了。

对之前婚约的事她有怨归有怨,但若问她想不想家,她或多或少还是想的。再则,陛下明显是想把她支开再好好应对太后嘛!那么不管他是为了护她还是只是觉得她不在他可以料理得更得心应手,她都该配合他这一回。

于是安心地用完早膳,雪梨倚在皇帝肩头好生赖了一会儿,既算消食又算道别,然后就领着阿杳走了。

她跟阿杳说:“娘带你去见外公外婆还有两个伯伯哦。”之后又免不了解释一下“外公”“外婆”“伯伯”间都是什么人物关系、和娘又是什么关系。

回到小院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阵仗好像大了点……

不是就出去“一阵子”吗?最多也长不过一个月吧?装了十几只大箱子的这都是什么啊!

她傻着眼找来白嬷嬷问,白嬷嬷笑着解释:“哎哟!娘子您就甭操这个心了,这都是按规矩办的。一是您跟了陛下,出去时该有的排场不能缺;二是您从前也没出过门,该用的东西不多备上点,万一不够用了怎么办?您就放心吧,没事,啊。”

白嬷嬷的意思是,如果用不上大不了原封不动地拉回来,比缺了东西再差人回来取方便多了。

很有道理。

雪梨听了这个舒一口气,这就带着阿杳又出去了,再到外头一看,她又这回来了,再问白嬷嬷:“这是要跟多少人啊?”

白嬷嬷又笑了:“我给您看院子,另外小全子留着照看鱼香,剩下的全跟去。”

雪梨:“……”

算了不问了,白嬷嬷肯定又想得比她周全。

她能做的就只剩下到堂屋里一坐,安安心心地等收拾妥当后启程了。旁边,阿杳搂着鱼香正道别呢。

阿杳揉着鱼香脖子上的毛说:“我去看娘的爹和娘!你等我回来啊!”

鱼香瞅瞅她,从趴着改成侧躺着,好像想让她摸侧边的毛。

阿杳就又往旁边蹭蹭去摸它侧边的猫,又说:“你要听话!”

鱼香“呼”地出了口气,雪梨和阿杳都自行想象这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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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之前,一行人离了宫。浩浩荡荡足足二十辆马车。

雪梨带着阿杳乘一辆,豆沙和祁氏在里面伺候。

往后,她身边的宫女们一辆、宦官们一辆、阿杳身边的宫女和奶娘一辆,再后头就全是行李。

出了宫门即听到一阵混乱的马蹄声从周围各处响起,雪梨揭开帘子刚要看,外面的声音想起来:“娘子,臣御令卫北镇抚司百户时湛,奉旨护娘子周全,娘子有事吩咐便是。”

雪梨稍作颔首:“多谢,这些天有劳大人。”

她们是先去的七王府,毕竟七王府就在皇城里,最近。

府里也早得了信听说她要来,早早就有下人在外候着了,马车刚一停她就先受了好大一番礼,心里觉得特不好意思——她明明是来道谢的啊!

然后下人迎着她进去,过了府里的第二道门,易氏迎了过来,一见她就笑:“多大点事?还专程来道个谢,不拿我当阿杳的婶婶看啊?”

这是客气话,雪梨就赶紧跟她客气回去,说哪里哪里昨天真的多谢啊,我在后头还一直为阿杳提心吊胆的呢。

——也是实话就是了。

之后她去易氏住处的堂屋跟易氏小坐品茶,阿杳被奶娘领去西厢房看谢测,她就一直听到阿杳在“阿测阿测”地喊得特别兴奋,很怕阿杳扰得阿测睡不着觉。

阿测这么大点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要睡觉的!

于是她就想去把阿杳抱出来,倒是易氏拦她说没事,易氏一脸轻松:“阿测要是被闹得睡不着早就哭了,这是乐得被姐姐逗呢,随他们去。”

再说还有奶娘看着。雪梨也就作罢,二人都抿了口茶,易氏突然压声凑过来:“哎,你什么时候自己给阿杳添个弟弟,就好了。”

雪梨蓦地脸红:“怎的突然说这个……”

“啧,我这是实话。”易氏坐得近了些,跟她说,“你瞧瞧昨天那出,你我同样都是太后的儿子的人,她怎么就看你不顺眼?因为我有阿测啊……而且你想想看,殿下在先帝的儿子里行七,陛下可是长子,底下的弟弟们都有孩子了,他这当长兄的还没有,你自己不急也替陛下急一急嘛!”

雪梨知道易氏这是为她好呢。

可这个她就算着急也没用嘛,说了也白说,她就只能笑骂易氏管得多,易氏也说得得得是我多管闲事,我就是提醒你一句你还骂我。

反正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坐了小两刻的样子,阿杳开开心心地跑出来了,往雪梨腿上一扑说:“娘,弟弟要睡了。”

雪梨正好领着阿杳告辞,省得再劳易氏招待她们用膳了。

易氏送二人出了府,又目送着她们离开,长长的车队在眼前渐行渐远。易氏叹了口气,肩头便被一揽。

“殿下……”她睇了谢晗一眼,就势倚过去,默了一会儿,说,“我劝了。可她那话也对,这事又急不来。要是着急就管用的话,那么多嫔妃搁着,陛下早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了。”

“随缘吧。”谢晗也是叹气,摇一摇头,“好在皇兄和雪梨都还年轻着,也不用太着急。母后那儿……反正我也会跟她顶着。”

易氏便点点头,二人同时再叹一口气,一起转身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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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坐在马车上稍想了想易氏的话。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谢昭多少是会着急想要孩子的。尤其是皇子,他是皇帝嘛,早晚得立太子啊。

可是这事又确实急不来。再说,御医早给她瞧过,说她身体挺好的,什么都好,那她连吃药进补都用不上,只能等着天时地利人和呗。

所以孩子早晚都会有的,那她也不急这一时了,最好让她再安心照顾阿杳一阵子,阿杳现在还太小啦!

结果嘛……她这当娘的满心都是先把女儿照顾好再想要儿子的事,旁边的阿杳一口一个“阿测好可爱”“阿策好乖”“阿测好小”——满眼都是对弟弟的喜欢啊!

啧,早晚让你有弟弟妹妹,到时候你可别嫌烦。

雪梨一边这么笑想一边揽着阿杳休息,过了不大一会儿,阿杳就伏在她怀里睡了,她透过车帘的缝隙瞧见马车驶出了皇城,外头却还是静静的。

“时大人?”她奇怪地唤了一声,问说,“今儿是有什么事么,这么安静?”

时湛驭着马一笑:“没什么事,提前一刻工夫净街了。娘子自己出去跟随着陛下出去不一样,圣驾若经过,起码一个千户所是要在旁护驾的,娘子身边就一个百户所,净街确保周全为宜。”

……太谨慎了吧?!

雪梨觉得一百个人护她们这十几个人已经够夸张了,居然还要提前净街,弄得她心里颇不安生。

净街后的安静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直至马车缓缓停了,雪梨才又听到点车轮声和马蹄声以外的声音。

外头有人说:“来了来了!梨子回来了!”

她也听不出这是大哥还是二哥,揭开车帘看看,人又已经跑回院子报信去了,弄得她看也看不着。

就只好先下车了。祁氏先抱着阿杳下去,然后雪梨自己一跳,里面的人正好又一起出来,忙喊了句:“慢着点!”

这回能知道谁是谁啦。两个哥哥一起出来的,高一点的是大哥阮松,他和皇帝同龄,矮一点的是二哥阮柏,比皇帝小四岁、比她大四岁。

雪梨抱起阿杳,教她叫大伯叫二伯,两个哥哥稍有那么点尴尬,看着阿杳又喜欢又不敢碰,最后阮松把伸出来的手探到脑后兀自挠头说:“这是小帝姬是吧……”

雪梨吐吐舌头:“大哥别紧张。陛下这是特意让我回家来看看,别弄得那么生分。”

阮松阮柏这才轻松下来些,迎着妹妹进去,一边走一边跟她说全家到了洛安的这些事。

他们在这儿置的宅子不小,人人住得宽敞还余了好几套院,而且下人齐全。这是谁给置的,雪梨问都不用问。

另外在城外还有地。阮松说本来还是雇好了人耕种的,但爹连带他们两个都是一直和庄稼打交道的,来了洛安这好地方也还是闲不下来,就只留了两个人帮着打杂,主要还是自己料理。

“今儿知道你要回来,爹才没去地里。”阮松说着领她往里走,途经花园的时候遥遥看见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朝他们跑过来,口中叫着“大哥二哥”,但到了离他们还有一两丈的地方,她一下子停了。

小姑娘望望她,特别犹豫:“你是、是姐姐吗?”

雪梨一愣。

她进宫的时候都八岁了……哪冒出来个比她小两三岁的妹妹啊?

阮柏稍有点窘迫,咳了一声,拽着雪梨往旁边避了避:“我跟你说啊……这个是……”

他朝后面看了看,续道:“当年你进了宫,爹娘越想心里越后悔,但又没办法。后来我和大哥在外头碰上她,跟着家里逃荒到咱们村被扔下的,就把她留下了,算安慰安慰爹娘。”

那这……到底算做了个好事。

雪梨心里微微发酸,说不出到底什么情绪,缓出一笑走回去在那小姑娘面前蹲下:“我是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青梨……”小姑娘看着没见过面的姐姐有点怯,雪梨又一笑,一手拉着阿杳一手牵着妹妹接着往里去。

到了爹娘住的地方却只见到了母亲高氏,细一问,爹在后院杀鸡呢。

高氏说完皱着眉头直说叹气:“我跟他说了你在宫里头不差这一只鸡,让他好好跟这儿待着等你过来。他倒好,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吧……觉得这鸡还得杀,理也不理我就去了。你说这多讨厌,杀完鸡弄得一身血味他就不怕吓着你!”

……这点上真还是老样子!

雪梨就记得小时候娘很护着她来着,其中一件事就是爹每回杀完鸡鸭猪羊什么的都要被娘堵在外头至少半个时辰不许进屋,那会儿娘骂爹说:“出去吹吹再进来!一身血味不怕吓着你姑娘!”

雪梨回想着眼睛一红,转瞬又笑了,高氏也是同样的复杂神色,让她坐着歇了会儿就领她去给她留的院子,路上边走边说:“不是娘不给你布置啊……宫里今儿早来了人说你什么都自己带,除了床和柜子桌子留下之外其他都搬出去了。你自己瞧瞧吧,想再添什么说一声,我们再去给你找也行!”

雪梨笑着答应。进了院子一瞧福贵他们已经收拾着了,彭启钟彭启钰两个正忙着往里头搬箱子,一见她们进来,赶紧放下箱子过来见礼:“娘子、夫人。”

“你们忙你们的。”雪梨轻哂道,“这是我自己家,晚上也没什么事,你们要是想去城里走走也随意,别招惹麻烦就行。”

彭启钟彭启钰听了当然高兴,宫里头混得不好的宦官没什么机会出门,二人赶紧道谢,高氏也跟他们客气寒暄了两句,然后拉着女儿进了屋。

高氏瞧瞧外头,问她:“这都是专门陪你回来的?”

“不是……”雪梨摇头,觉出母亲问这个可能是有体己话要说,指指阿杳示意奶娘带到侧屋去歇着,然后才跟高氏解释,“今儿来的都是平常就跟着我的人。娘你不用紧张,我们平日处得都挺好的,他们也知道轻重。”

高氏松气地点点头,神色看上去却有点为难。

“怎么了,娘?”雪梨关切地问着,拉着母亲一起坐下,又道,“家里有什么难事么?说来听听,我若帮得上忙可以试试看。”

“没有没有,家里都挺好的。”高氏连连摆手,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叹气,“我啊……我是想提前跟你说清楚,你以后常回来瞧瞧没事,娘也想你呢,但你可记住了,别给你哥哥妹妹太多好处,小物件拿来送送图个开心也就得了,你可不能拿太贵重的东西给他们。”

雪梨一听,就不懂了:“怎么……”

“咱们家,一辈子没过过富贵日子。”高氏苦一笑,“我是觉得,眼下好日子来了,我们就好好过,但再多的可不敢再要了。人呐,心思都会变,越不劳而获越不知足——我怕你在宫里供家里太多,把我们一个个都惯出毛病来,胃口越来越大,早晚给你惹上麻烦。”

雪梨恍然一悟,心下思量着,高氏还继续在她耳边说着:“要算起来,是爹娘对不住你,你日后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最要紧的。这些话,娘跟你两个哥哥也说过,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出息,绝对是不敢动要你捧上天的念头的。青梨呢还小,这会儿到了洛安过几年好日子,也算见过世面了,嫁得不会差……你啊,你就好好顾着你自己的事,听话。”

家里是怕给她添麻烦,未雨绸缪把话先说敞亮了。

雪梨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按说爹娘都是庄稼人,本是没本事去想这么长远的事的,眼下想到了,可见还是来洛安之后经历了些什么提了他们的心弦。

这些听上去是明面上的道理,不知道他们是琢磨多少个日夜才琢磨稳妥的。

雪梨叹了口气,又笑一笑,叫了豆沙进来。

她吩咐豆沙:“原本备的礼都免了。你拿点钱去布庄,挑几匹布回来,给我娘和青梨裁两身过年能穿的衣服……再从我那儿挑两支平日能带的银钗子给青梨吧,这就行了。爹和哥哥那儿,告诉福贵去买些茶叶和点心,我爹爱吃咸的。”

“诺。”豆沙应完一句废话都没有地就去照办了,高氏这才彻底地舒了口气,握一握女儿的手,又说:“那你先歇着,晚些时候,可以让你哥哥家的孩子来陪阿杳玩玩,我让你嫂嫂过来看着,绝对不会让他们欺负阿杳的。”

“好。”雪梨点点头,送走母亲之后叫来时湛,对时湛道:“有劳大人跟宫里回个话,告诉陛下我平安到家了。”

“已回过话了。”时湛拱手一揖,略上前了半步,又道,“陛下特意嘱咐,娘子近来想去哪里都不必有顾虑,御令卫护着便是。”

“嗯,我知道。”雪梨颔首应下,静了片刻之后,心里却突然惴惴不安的。

他把她护得这么好,还想让她玩得开心……可是他在宫里应付得怎么样,她一点都不知道。

那是他母亲啊,他必然不能来硬的,估计气闷的时候会不少。

他可千万别气坏了,也别气得不好好吃饭……

雪梨胡思乱想着蹙了眉头,转身往屋里走的样子多少有点魂不守舍,弄得身后的时湛一脸茫然。

“娘子?”芝麻刚好进来收拾床榻,见她神色恹恹也是一怔。

“唉……”雪梨长长的一声叹息,“帮我备纸笔来,我给陛下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