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谢昭闷在清凉殿里自己想了三天,想让她也能平静平静,但越想却越觉得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

这和之前他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的时候不一样,那时他怕贸然开口吓着她、让她变得和其他嫔妃一样,对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

但现在他的设想已经被打乱了。

现下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敬畏也好尴尬也好都已经有了,他再这么让她自己缓劲地拖长时间,一点好处都没有。

再说,在和雪梨的相处上,谢昭也还是有些自信的——不敢说她对他也有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但她至少是不讨厌他的。男女之情对她而言更像是“压根没想过”,那么以后想想也来得及。

如此一来,此事于他而言很有余地。他也不怕她“想”过之后还是不肯跟他——这他也思量得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她真不乐意他就给她找个好夫家。

总之万变不能离开“要她开心”这个“宗”。

房门一开,谢昭就把来开门的苏子娴打发走了。关上门,他大步流星地朝内间的床榻走去,雪梨背对着他似是在睡,但他听了听呼吸——蒙谁呢。

鱼香见着他可高兴了,从榻上一下站起来扑住他,“嗷呜嗷呜”地叫着吸引目光。

谢昭揽住鱼香拍拍,这大狮子……站在榻上都跟他一样高了。

“雪梨。”他开口开得平淡冷静,也不理她还在锲而不舍地假寐,出言便说,“清凉殿侧殿给你收拾好了,住过去吧。”

雪梨:“?!”

想装睡都不成了!她猛地扭过头愕然看他,甫一定睛身下就一空,就这么被他打横抱了起来——还是连带被子一起。

“陛下……”她吓得病容更白,离他这么近,看了好久才又回过神来,忙把惊吓间搂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

皇帝淡笑:“许你带着鱼香过去,子娴白天可以在那边陪你。其他还需要什么,你跟陈冀江说。”

然后他气定神闲地出了房门,沿途遇到的宫人都连忙低头避让,至于惊讶……就不怎么有了。

之前看陛下干过一次这事儿了,唯一的差别是那回御膳女官醉得不省人事,这回醒着呢。

雪梨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埋头乖乖地随他抱着。

到了殿门口的时候,谢昭突然听见怀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微慌地滞了一瞬,迈过殿门进了侧殿把她放在榻上。还没来得及哄她,好奇地跟了二人一路的鱼香窜过来了,往床上一跳,接着就是要扑雪梨的架势。

“鱼香走开。”他把它推下去,看着安静了一路突然哭起来的雪梨默了一会儿,委婉道,“朕没打算……传你去寝殿。”

啊?

雪梨一愣,婆娑的泪眼里满是迷茫。

他说:“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别的事朕不会逼你,朕没那么不讲理。”

雪梨这就彻底跟不上他的步调了!

刚才她哭确实是因为想到了那事来着,觉得很难为情啊!而且她根本就不懂那些事情,只朦胧地知道那么一丁点就更让人害怕,所以看见清凉殿近在眼前的时候顿时倍感压力,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但他居然……不是那个意思?

她坐在榻上傻眼看了他一会儿,想搂着鱼香舒缓压力,但鱼香被他扔下去就不敢上来了。四下看了看,她把被子揪过来抱着,继续泪眼婆娑地看他。

谢昭挑眉淡笑:“若不顾你的心思早就不顾了,用不着等到现在,你爱信不信。”

雪梨搂着被子的手一紧。

她觉得胸腔里装得不是一颗心,是整整一团乱麻!

然后他从容自若地就走了,告诉她说他去内殿看奏章。雪梨又自己在榻上呆坐了好久,直到鱼香上来蹭她,她才缓过神来。

脸上复又一红,她摸摸鱼香,然后径自躺下了,把鱼香强搂进怀里抱着,鱼香哼哼唧唧地不乐意,但也不跟她争。

啊啊啊啊这算什么事儿啊!!!

雪梨崩溃地在榻上翻来滚去。子娴听陈冀江说完始末之后来找她,对陛下的安排还满怀震惊呢,一进侧殿就看见她翻腾得好像要把床拆了。

“……别滚啦!”子娴一壁阖上门一壁道,到榻边坐下拍拍她的肩头,“我看这挺好。”

“什么叫‘挺好’?”雪梨静下来紧蹙着眉头瞪她,“这是清凉殿,我……”

“你喜欢陛下吗?”子娴眨着眼问她。

雪梨一懵。

“我刚才问你喜不喜欢陛下你没说,现在都进了清凉殿了,你想想这事儿呗?”苏子娴认认真真道,“你想想你前年怎么花了几个月给他做剪纸庆生来着?我过生辰你都没那么上心过,你是不是喜欢他?”

她说得直截了当,说完之后自己都怕了,怕雪梨急了跟她翻脸。

不过陈大人说这样没事,所以子娴还是把这话说了。说完之后见她不吭声,又道:“你知不知道那幅剪纸在紫宸殿寝殿里挂了两年?——这就算不能说明陛下打那会儿起就已经对你动心了,也说明你们情分不浅啊,你好好想想这事,好不好?”

雪梨听得脸红心跳,根本没去多想子娴是怎么知道那幅剪纸在紫宸殿挂了两年的,也就没意识到这是有人安排她来当说客呢。

她探手摸摸趴在旁边的鱼香,手指沿着它耳朵的轮廓画了两个圆圆的弧度,心里一个声音不由自主地在说:其实也蛮喜欢陛下的呢……

“呜……”雪梨心悸地缩进被子一声呜咽,苏子娴豪气地又道:“一时想不明白也没事啊。我是想说,你起码可以在清凉殿安心地住下——我觉得吧,凭陛下平日待你的那份心,他肯定不会逼你做什么你不肯的事情的!”

雪梨闷闷地点点头。

细想来她也觉得是这样。他若真想做什么,那往前算,她喝醉了的那天不是更容易?

他为人还是很正的!

于是雪梨算是基本平复了下来,苏子娴松了口气,找陈大人复命去!

——办这差事可真让人心慌啊!

.

之后,原本因“惊厥过度”而低烧不退的雪梨居然很快就好转了,这让她自己都有点讶异——又受了一回惊难道不是应该病得更重了吗?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已基本觉不出什么不适来了,御医把过脉后确定无恙,她松气之余,又开始苦恼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去跟陛下回个话。

都在清凉殿里啊,她有什么事他都知道,然后她病好了还一声不吭,是不是太失礼了?

可是,不去不合适,去……她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就合适!

内殿中,看完紧要奏章的皇帝见御医来禀事就先行见了,听说雪梨已痊愈自然高兴,让人赏了御医,又着意问了句病刚好,泡泡温泉对她有益处没有,御医回说益处不一定,但泡泡也无妨,他就兀自鼓了鼓勇气,起身朝侧殿去了。

雪梨正为这事矛盾得直搓狮子尾巴呢,鱼香早就被她搓烦了她也不撒手,突然听见外面一句“雪梨?朕来看看,可方便么?”她当即就傻了。

只穿着中衣裙当然不“方便”了,她赶紧缩回被子里躺下,拉过小榻屏挡住,这才应了句:“陛下您、您进来吧……”

门本也没闩,谢昭听言一推就进来了,目光一落就见她把自己挡得十分严实,不觉心下哑笑:还想起不好意思了?

上回她为吐他一身的事怕过了头,听说他来,穿着中衣裙冲出去就谢罪去了,他拎着她回去心里都有点躁。

真是的,又不是没看过!

不过她既然是这个意思,他也还是顺着她了,没动那挡着她的榻屏,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了,四下看看:“子娴呢?”

“去给奴婢弄酸梅汤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低若蚊蝇。

他“哦”了一声,又道:“御医说你病好了,后面有温泉,你去洗洗?”

雪梨:“……”

虽然一病就好几天不让洗澡,她身上也难受得很,但去泡温泉……

榻屏那边又传来句:“朕肯定不看你。”

于是被“巧妙围攻”的雪梨不得不把这事应下来了——之所以说是“巧妙围攻”,是因为他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她再说不去,就好像再说“我才不信你嘞你肯定会偷看”一样。

她才不敢嘞!胆子多大才敢明目张胆说自己信不过皇帝啊?

于是雪梨由子娴陪着,心有戚戚焉地朝后面的温泉去了。

承诺不看的皇帝理直气壮地跟着,让雪梨特别想扭头问他:“不是说好不看的么……”

清凉殿的温泉修的实在是巧,三面有小山环着,小山和温泉间只有一条小道环着,不可能能有其他人藏身。另一面呢,放眼望去就是清凉殿的一片宫室了,离得最近的这几间都是转为这温泉而修的,风格看上去略显野趣。

比如离温泉最近的地方修出了一片平台,上面有桌椅凉亭,供人小坐饮茶,后面隔着一道回廊,再后面才是那几间屋子。雪梨张望了一番,那几间屋子看着都不大,有两间放着小榻,大约是泡温泉后觉得累了可以方便歇息吧。

但是,不管怎么看,回廊也好凉亭也罢,都是能直接看到温泉的,她站在边上抬头一看就是温泉的热气氤氲,不由得再次看向皇帝,神色复杂不已……

说好不看的!

“陈冀江。”皇帝没理她,扭头一唤,陈冀江应了声“诺”抬手一招呼,几人就把屏风搬了过来。

足足用了五面大屏风,把平台全遮住了,一点缝隙都没有,雪梨四处看着,感觉像是被圈在了一个桶里,上面的亭子顶成了一个盖子——好在亭子离屏风还有一段距离,不然简直要连光线都没有了。

谢昭泰然自若地坐下了:“你去吧,朕在这儿喝茶,陪你说说话。”

雪梨:“……”

罢了。

身为皇帝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她再说“我不要您陪我说话”那是不识趣。是以她咬咬牙就朝外面去了,守在边上的宦官把屏风挪了个口子放她出去,雪梨再扭头看的时候,那道口子又已经关上了。

子娴早已取来了浴衣给她,让她到回廊后的屋里去换。这浴衣是专为这种露天的温泉备的,做得很讲究,轻薄而不透的丝质绵软,在水里也不会觉得糊人难受。

雪梨换好后踏着木屐出来,路过那一圈围得很严实的屏风时不自觉地又扭头望了望,道:“陛下,奴婢……去了啊!”

里面传来朗声一笑:“去吧。”

她就静下心下水了,最初时觉得好烫,烫得她只敢一寸一寸地往下挪。但慢慢地就适应了,周围暖暖和和地很舒服,脚下还有似乎更热一点的鹅卵石,雪梨在猜这么踩来踩去会不会有“通经活络”的作用。

过了会儿,子娴居然带着鱼香来了!

鱼香一见主人在水里泡着就兴奋了,又想下水去找她,看看水深又不敢。它在山与温泉间的那条小道上急得窜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终于拿了个主意,伸爪子试了试水……

哎?热的?

皇帝在屏风环绕中自得其乐地喝着茶,就听外面一声尖叫:“鱼香!别闹!”

“噗……”皇帝喷笑,一时真想出去看看鱼香又干什么坏事了,强行忍住,只提了声问,“怎么了?鱼香欺负你啊?”

听到的却只有又一声尖叫,他估摸着雪梨这是没闲工夫回话,噙笑摇摇头,定下心来接着抿茶。

过了会儿,倒是子娴在屏风外回道:“鱼香扑进水里泡得满身都湿了,然后跳回岸上跑到里雪梨最近的那一侧甩水,甩了雪梨一脸。”

谢昭想象了一下就乐了,又一本正经地出主意:“你让雪梨离岸远点,它不就甩不着了吗?”

“……”子娴在外头尴尬了片刻,坦诚道,“刚才她去中间来着,脚下没站稳栽进去呛着了,就不敢再过去了。”

……行吧。

宠物坏主人傻,谢昭也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于是雪梨在温泉里左避右闪地泡了半个多时辰,鱼香满是兴奋地一会儿下水一会儿上岸,折腾了雪梨半个多时辰。谢昭坐在屏风圈里笑听了半个多时辰外面的动静,明明自己没什么事做还听得挺高兴,觉得一天的烦乱都没了,一会儿还能再愉快地看会儿奏章!

等到雪梨上了岸、进屋去用清水洗净了身子再更好衣,终于不得不再去见陛下了。

头发还湿漉漉的呢……

他应该真的没有偷看吧……

她心里东一句西一句地想着,自己也不知到底更在意什么,总之这会儿一想起他心中还是乱得很。

走到屏风边,她抬手轻敲了敲,里面的宦官再度把屏风露了个口给她,她走进去,皇帝笑一指案桌对面的空椅:“坐会儿。”

她还光着脚穿着木屐,鞋底在地面上踏得“嗒嗒”的,好像把她的心跳暴露出来了一样。

她红着脸坐过去,案上有点心有茶,他递了盘绿豆酥饼给她,同样玩饿了的鱼香扒着桌子四处看有没有自己能吃的东西,谢昭笑着把给它备的那盘肉丸子放到了地上。

鱼香吃得狼吞……狮咽!雪梨一口茶一口点心地吃得也挺享受,吃着吃着听到一声低笑,她抬头看去,却见他在摇头,然后也饮了口茶。

“陛下笑什么?”她问。

“嗯……”谢昭放下茶盏,目光微凝,“笑自己,看你没心事就觉得什么都好。”

雪梨刚缓下来的面色又蹿红了,静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又说:“朕还是……有机会的吧?用不逼你的法子,有机会没有?”

雪梨心里一紧。

她两脚互相蹭着,木头磨出的声音咯噔咯噔。磨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手里没吃完的点心放下了。

见她站起身小步挪到自己面前,他便知道她有话要说,甫一见她要屈膝要跪他就把她拦住了:“你说就是了。”

口吻平静,但他心里其实也乱成了一片,思绪飞转地在猜她要说什么。

——最坏的结果,就是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雪梨站在他眼前,心底试图摸清自己对他的心思一起说出来,但还是无果,于是静了许久,她也只能说:“奴婢也不知道自己对陛下……是什么感觉。”

谢昭蹙蹙眉,一点头宽慰她:“嗯,没事,朕不急。”

她咬咬嘴唇:“但是……奴婢有一件事……”

他气息浅屏:“你说。”

她忸怩着犹豫着,心下一面觉得该说,一面又不敢开这个口。好一会儿,再抬眸时却见他仍是神色温和未有不快,她终于垂下首,闷头道出一句话来:“奴婢进宫之前,家里头……是有婚约的。”

谢昭微怔,全未料到她说出的是这么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