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转眼间就又是新年。新年前夕雪梨收到家书说希望她回家过年,弄得她好一阵矛盾。看看产期将近的陆夫人,到底没去。

御医说她会在二月生产,雪梨几乎每天都在掐着指头数。一点都不盼着赶紧看看孩子什么样,只希望日子过得慢一点,她真的好怕陆夫人会死。

何皎自己倒是轻轻松松的。雪梨原以为这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个结果,后来才惊闻她是心里有数的。

那天她缝着一只小小的布老虎,笑向雪梨说:“我陪不了他多久,就多做些东西给他吧。”

彼时雪梨懵了好久没说话,回过神来后撑不住就跑回房里哭了一场,洗干净脸再回到正屋,何皎歉然道:“不该跟你提这个的,你别在意……我胡说的。”

就这么一天天过得心绪复杂。除夕那天含元殿设宫宴她也没去,御前有人给她送了不少东西来,主要是簪钗首饰,颜色比平日常用的艳些,送东西的人说是陛下赏的,说过年图个喜庆。

雪梨没心思多看,倒是陆何氏看着挺开心。拿了一朵瞧着秀气的绢花在她鬓边比划:“戴着吧,年轻姑娘戴这个好看,再过些年戴不了该后悔了。”

听她这么说,雪梨就乖乖听话了。一连十几天,刚送来的各种绢花轮着戴,陆何氏每天都夸她好看,然后一起在房里做女红包饺子,让她一度有种这是自家嫂子的错觉……

说起来,陆何氏包得饺子可漂亮了!皮薄馅大,边缘交叠的那一缕薄皮好像裙边似的,弧度均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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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雪梨刚起床,正在状态前矛盾今天用哪朵花合适呢,外面一阵骚动。

“快!叫产婆来!”这声音是尚仪局黎司赞的,雪梨一听就慌了,猛地将妆台抽屉推上,几乎把台面上那一堆绢花都震得一跳。而后夺门而出,直奔着正屋去。

宦官都被挡在了外头,几个年轻的宫女没见过这阵势都有点怕,这时就显出年长女官压得住阵了。

“快着,你们两个,备温水去;你们俩去熬参汤;你去御医身边候着,有什么话及时传过来。”黎氏吩咐了一圈,几个宫女都有了活,连宦官也差出去几个,雪梨在旁边急了,“女官……”

“哎,阮姑娘。”黎司赞一拍她的手,“你啊……好好待着。”

她可不敢给雪梨派活。都知道雪梨近些日子跟陆夫人处得不错,陆夫人的情况又跟这儿放着,一会儿要是把雪梨吓出个好歹来……

黎氏怕自己到狮子肚子里去陪汪万植去!

于是雪梨就在外面不安地团团转,她想进去看,黎氏也不让。她又不好跟黎氏硬顶,那样也太恃宠而骄了。

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感觉自己的鞋底都快磨破了,里面陆夫人的喊声还没停。

雪梨从来没听过那么撕心裂肺的叫喊,甚至都能听出虚弱了却不见那喊声低下去。过了晌午,御医吩咐灌参汤下去,又过了半刻,皇帝足下生风地进来了。

“陛下大安!”院子里一片见礼问安,皇帝一扶雪梨:“怎么样?”

“不知道……”雪梨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回他一脸的神色紧张。谢昭朝里望了望又不便进去,面色一沉,拉着雪梨一起到廊下去了。

他落了座,雪梨却不能坐——这会儿也不全是顾着礼数了,主要是陆夫人在里面叫成那样,她哪儿坐得住啊!

她显然急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谢昭看着她也不知怎么劝,只觉自己自己该早点来,也许她就不会这么怕了。

她紧张得双手都攥紧了,连衣袖一起攥着,好像浑身的力气都倾注在拳头上,不把袖口抠破不罢休一样。

“……来。”皇帝探手想牵她的手过来,还未碰着就想起她强调她已经十三岁了——都到嫁龄了!于是稍一滞后手自然地向上一抬,拽着衣袖把她拉近了。

他语声平淡:“放松点,有御医在,你着急没用。”

这话说了也是没用——雪梨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止不住地往正屋的方向看。若他不是皇帝,她估计已经急得跳起来了!

“说句话。”他试图给她分分心,要求提得言简意赅。

“……”雪梨木了一瞬后强自回过头,脑中仍还有些懵,“生孩子……都是这样吗?”

这话问得皇帝一哑,然后反问她:“你没有弟弟妹妹?”

“有。”雪梨紧咬着嘴唇道,“但是弟弟妹妹出生的时候爹就让婶婶带我去别……啊!是因为都会这么痛所以怕我被吓到?!”

她这么一细想已然把自己吓到了,这种“时隔多年突然得知真相”的感觉最可怕了!

谢昭:“……”他猛地想起来七弟出生的时候自己也被支开了。

之后气氛有点冷,雪梨一直干着急干着急特别干着急,谢昭又还是对“哄人”的事不是特拿手。等到宫人奉了茶来,就成了他气定神闲地喝茶,边喝边看雪梨干着急。

将近傍晚的时候,终于听到正屋中陆何氏的喊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的婴孩啼哭。

“生了!”雪梨一阵惊喜,扭头就往正屋去,到了门口差点跟正出来的宫女撞上,又忙退到一边。

“陛下。”那宫女到皇帝面前福下身,沉着冷静,“陆夫人生了,是个女儿,身子略有些虚,但御医说无大碍。但陆夫人……”

雪梨浑身一颤,屏了呼吸,见皇帝面色一黯:“很不好么?”

那宫女闷着头,点了点。雪梨眼眶显有一热,紧咬着牙关朝屋里去。

谢昭眉头一皱,也起身就往里去。

“陛下?!”那宫女忙要阻拦,皇帝目光沉沉:“没事。”

他踏进门后院子就慌了。宫里有规矩,产房血气重,男人概不能进免得伤身。历来如有外名妇恰好赶上在宫里时发动了,夫家都一概要挡在外面——现在好了,陛下自己进产房了,里面的产妇还转眼就要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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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夫人!”雪梨扑在榻边手足无措,一边早有这个准备,一边又忍不住眼泪一再地往外涌。

何皎勉强一笑,被她攥在手里的手反一握:“孩子,好么?”

“嗯!”雪梨赶紧点头,那边产婆也将孩子包好了,送到榻边给何皎看。何皎揽过孩子轻拍了拍,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她真的好虚弱。回想起来,刚进宫那天吓了雪梨一跳的时候,其实也没有这么虚……

虚得面色惨白如纸,额头、眼角都疲惫得显了皱纹,眼窝往下陷着,好像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净了。

雪梨心悸不已,想再抓她的手,又不能打扰她和孩子亲近,就双手紧攥着被褥,感觉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一双手搭在她肩头。

“陆夫人。”皇帝轻握了握雪梨的肩头,向陆夫人颔首道,“这孩子……”

“叫阿杳。”何皎脱口而出,停在孩子睡容上的目光半寸未挪,她虚弱地笑笑,仿佛在自言自语,“夫君说……按照罗乌语的写法,这个字里同时带‘勇’和‘皎’的字符。”

皇帝一怔,原想询问的话咽了回去,应了声“好”。默了会儿,才又道:“朕替你们照顾阿杳。”

雪梨微愕,抬头看向他,何皎的目光也终于向上移了些:“陛下?”

谢昭觉得如鲠在喉,强缓了一口气,话语艰难:“朕把她当帝姬待,陆府也给她留着。在她及笄之前……朕必把杀她父亲的凶手找出来!”

何皎拢在孩子襁褓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俄而一声哑笑:“若能找到,求陛下在妾身和夫君的墓前,将他挫骨扬灰!”

这份森然的恨意听得雪梨心惊。数日下来,她一直觉得何皎温柔和善,且她根本不怎么提陆勇的事,她还以为她放下了。

何皎是轻轻拍着孩子走的,她的手一下下动得慢了、轻了,最后缓缓地阖了眼。

她阖眼阖得很吃力,滞了又滞才终于完全闭上——好像是怕给别人添麻烦似的,一定要自己闭上。

然后,她的唇畔衔起些许笑容,就那么凝在嘴角上,似乎幸福满满。

“陆夫人……”雪梨怔怔地流着眼泪,望着她最后的这点笑容,觉得心里都空了。

她懵着神,留海忽地被什么东西一坠。

抬手一摸一片湿意,雪梨扭头一望,就见皇帝慌张地别过头去,牙关紧咬:“都出去。”

“陛下……”她撑身站起来,见旁的宫人都头也不敢抬地往后退,她却反倒不敢离开了。

——眼下她脑海里陆勇和陆夫人的画面交叠着出现着,他必然也是,所以他心里肯定比她还难受多了!

可是她又不知要怎么宽慰他,踟蹰地低头站着,搜肠刮肚地想词。

谢昭缓过气来再看向她的时候,就见她一边闷头擦眼泪、一边眼眸左转右转地好像在苦思什么。

“怎么了?”谢昭皱眉。

雪梨微滞,呢喃道:“陆夫人是陪陆大人去了,陛下看……阿杳还有这么多人可以疼她,可是陆大人只有陆夫人。”她说得有点乱,边说边摸了帕子出来,呈到他面前,“陛下别难过,擦擦……”

谢昭摒了口气,被她说得心情复杂。

居然被她反过来哄?前些天说起这个事还是他哄她呢!

于是他抬手拨开她的手,居高临下睇了她一会儿犹觉别扭,蓦地转身阔步向外走去。

“陛下?!”雪梨一惊,忙举步追上。他也不理,出了门就从善如流地吩咐了各样厚葬陆何氏的事宜,说完也没多加耽搁,提步就又朝外去了。

雪梨战战兢兢地跟着,一时间,连为陆夫人难过都顾不上了,满心都在苦思自己刚才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陛、陛下……”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唤了一声。

他一回头,就见她立刻低眉顺眼地一脸乖巧,一看就是随时准备认错的模样。

这傻丫头!

谢昭本身满心的郁气没处撒,被她这副样子弄得想撒都撒不出来,目光一低扫见她手里还攥着的帕子,一把夺下来,大没好气:“要你哄朕?哄阿杳去!”

雪梨被他喝得往后躲躲,怯怯地瞅瞅他,福身,一声不吭地往回退。

谢昭一怔:“干什么去?”

“去哄阿杳。”雪梨回得嘎嘣脆,心里颇有怨气:陛下你不识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