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因对陆何氏的情况早有准备,宫中先前就已替孩子挑好了奶娘。都是陈冀江亲自把关的,从家世到病史都查了个清楚,最后选进来的是四个,三个十七八岁的,一个二十出头的。

雪梨随着皇帝一并回到紫宸殿时就见到了她们。又过一刻,惠妃淑妃也到了。

简单的见礼问安之后便说起了阿杳的事,雪梨在旁垂首静听着,好怕惠妃再做阻拦,好在惠妃并没有提什么异议,和和气气地说起怎么安排这孩子合适。

皇帝说:“跟上下都交代清楚,谁也不许提她父母的事,等她大些再告诉她。”

“诺。”惠妃淑妃齐一应,而后惠妃颔首道:“纵有几位奶娘,这孩子也不好养在紫宸殿……”

“交给淑妃吧。”皇帝沉然道。

惠妃微怔:“陛下?”她的面容略有点僵,见皇帝未再多言只得看向淑妃。

淑妃起身一福:“诺。臣妾一定照顾好帝姬。”

之后又是几句简单的询问和嘱咐,差不多到了晚膳的时间,皇帝随口问二人是否留下用膳,她们倒都“默契”地不多留——惠妃说要等着嫔妃昏定、淑妃说要回去交代好帝姬的事宜,而后就一起从善如流地告退了。

紫宸殿重新安静下来。晚膳呈上来之前,奶娘抱着阿杳进来,准备告退去淑妃的悦和宫。阿杳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雪梨在旁边看看,说:“好乖。”

“小孩子都是睡得多。”谢昭含笑解释。他看着阿杳却连伸手碰一碰都不敢——这孩子让他觉得感情复杂,他挺想亲手抱她哄她的,但看她这么小小的似乎很脆弱,又怕自己一不小心弄伤了她。

这事他委实是没经验……还是别瞎动手为好。

于是便始终是奶娘抱着阿杳,皇帝和雪梨一左一右地看了她半天,便吩咐奶娘退下了。

其实算起来,淑妃对此也毫无经验可言,照顾孩子的担子其实都压在了四位奶娘身上。雪梨细想这个就有点恹恹——其实横竖都是靠奶娘照顾,送到淑妃那里去,她平常都见不到了。

因为陆勇和何皎的关系,她对阿杳没由来地喜欢,她也很想看着阿杳长大啊!

如此过了两天,第三日,礼部将为阿杳拟的封号呈了进来,一共三个:静淑、恪宜、端贤。

皇帝接过来看了看,蹙眉想了半天,末了一笔全划了,在底下新写了两个字:平安。

——什么端庄贤惠都不重要,她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谢昭把奏章给礼部官员递回去,短舒口气,告诉陈冀江:“叫雪梨来,去看看阿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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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里,雪梨听说这个可开心啦!

陛下能带她一起去看就好,偶尔见一见,好歹让阿杳认识她嘛。等阿杳长大了,她还能跟她说说她母亲的事呢!

她忙放下了手里的活,洗干净手四下看看,见有现成的酸奶便放了一碗在食盒里,又盛了一碗普通的牛乳一并带着,然后捧着食盒到紫宸殿。

谢昭一看她手里的食盒就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忍着笑,只道:“走吧。”

到悦和宫时惠妃也在,正与淑妃同在寝殿里抄经,听说圣驾到了二人一同迎出去见礼,而后就一起去看阿杳。

阿杳被安置在侧殿里。整个侧殿都重新布置过,小小的摇篮放在正中间,四个奶娘轮着照顾她,目下有两人在。

她正睡着,于是奶娘见礼见得都悄无声息,端端正正地一福、然后起来,退到旁边束手而立。

“睡得好香……”雪梨笑着,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摇篮里,阿杳嘴巴抿了抿,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谢昭左看右看,想伸手又不敢,矛盾了半晌后终于忍不住问奶娘:“御医说她身子虚,能碰吗……”

奶娘忍笑:“能的,陛下。”身子虚而已,又不是个瓷娃娃!

谢昭松了口气,小心地伸了一个手指头出来,抚了抚阿杳的额头。雪梨犹豫了一会儿,也伸了一个手指头出来,碰了碰阿杳的脸颊,软软的。

阿杳吧唧吧唧嘴,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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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皇帝花了半个时辰在悦和宫中陪阿杳,一并离开时,淑妃才注意到雪梨带来的那食盒,问了句怎么回事,便听皇帝道:“她给阿杳带的。”

“阿杳还……”淑妃刚一开口,皇帝稍退半步到了雪梨侧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淑妃便闭了口,原想说的一句“阿杳还小,不能吃这些”咽了回去。

不给她吃就是了,陛下的意思是不让她戳穿,她也没有非要说的必要。

彼时并未多想什么,夜幕降临后安静下来,她却莫名地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这一幕来。

揉着太阳穴缓神,淑妃的眉头还是越皱越紧。

她知道那就是阮氏,近来在御前风生水起的那位。可是再怎么知道她“风生水起”,她还是觉得那件事让她别扭。

——陛下不让她当着阮氏的面说阿杳不能吃那些东西?似乎只是件小事而已,可是……

她是淑妃啊!陛下为了护一个宫女的面子、或者是为了不让那个宫女失落而挡她的话,都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说不出哪里不对,也并不算驳了她的面子,但就是让她觉得不舒服。

淑妃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了,忍了又忍,仍是唤了身边的大宫女来:“月兮。”

“夫人。”月兮上前一福,淑妃忖度着道,“你说那个阮氏……咱到底用不用在意?”

“奴婢觉得不用。”月兮垂首笃然道,“瞧着惠妃夫人那边也没在意她。再说,一个宫女,陛下若真有那个意思早就搁到后面来了,眼下既一直没提这茬,大约就是觉得她懂事所以想重用些吧……夫人不必太紧张。”

淑妃阖目静听着,俄而一声轻笑:“可今天她和陛下一起看阿杳的样子,本宫遥遥看着,倒真像一家三口。”

月兮一怔,没敢接这茬。

淑妃心中千回百转的,觉得自己前有狼、后有虎。

小嫔妃们过得怎么样不关她的事,但她们三个位列一品的数起来,她总觉得自己是最不济的。

丽妃有宠——至少曾经有宠,现在被打发去侍奉太后又怎样?她曾经的得宠让她有了个妃位,且宫人们到底还是敬着她的,毕竟她和陛下有点情分。所以丽妃纵使比她和惠妃低上半阶,也从来不比她们过得差。

惠妃呢?她没得过宠,和陛下一直是“相敬如宾”的感觉——可惠妃手里有权啊,执掌六宫的权力在她手里握了这么多年,就算来日再迎进来一位皇后,只怕也要对她敬重一些。

如此算来就她什么都没有,从前六宫太平、长久再无人得宠时她可以不在意这个,今天蓦地一见阮氏,她的心弦一下子就紧了。

阮氏和陛下一起逗阿杳的场景太可怕了,和睦温馨,好像那幅画面之外的就都是外人。

淑妃的手稍稍一紧,气息微沉:“去抱帝姬来。”

“诺。”月兮应下,片刻后,奶娘抱了阿杳过来,朝淑妃一福:“夫人。”

“来,让本宫看看她。”淑妃伸手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仔细端详着,凝神问奶娘,“阮氏今儿送来的东西,没给她吃吧?”

奶娘忙笑道:“没有,哪能呢?帝姬才刚出生。”

“好。”淑妃点点头,“那你记着,等她日后大些了、能吃别的东西的时候,外人送来的东西也一概不许吃、不许用,包括御前的和惠妃夫人赐的都不许。”

“夫人?”奶娘显对这吩咐有些诧异,犹犹豫豫地委婉问她:“不知陛下那边送来的东西……会有什么不妥?”

“倒是不会有什么不妥。”淑妃闲闲笑着,“可你知道么?本宫嫁给陛下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东宫的菜、宫里的菜都不如家里的好吃。这是个念想,就算离开了也总会念着。”

许多记忆都是这样,习惯了家里的就无论如何习惯不了宫里的。继而便总念着想着,日子久了越想记忆越深刻,连昔年不开心的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再也摸不着的回忆。

继而觉得娘家越来越亲切,时时处处在努力待娘家好一点。

在后宫无权无宠,以后就只能指望倚靠孩子。那么她好好待阿杳、阿杳跟她亲就够了,与别人接触得少了自然就不会和她疏远,日后出了什么大事,也自是向着她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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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天气日复一日地转暖。转眼间便已是六月,今年显比去年要热上许多,屋中若放着冰雕降温,踏出房门便会明显感觉到一股热浪。

宫中都盼着皇帝下旨去行宫避暑,六月中旬下来的旨意,却是皇帝要去南边看看。

旨意一传出来宫里就安静了,莫说后宫没有人主动提出随驾,就连御前众人都不想去。

大夏天的去南边,据说还是要走水路?又热、又潮、蚊子又多……

雪梨儿时去过南边一趟,一想那种黑底白花的蚊子就大冷颤——那种蚊子可可怕了,咬出的包又大又硬还特别痒,时常几天都消不下去,挠破了都照痒不误。

于是她动了点小小的歪心思,软磨硬泡地,求崔婉把熬酸梅汤的活交给她了。

这活不难,用料也好掌握,总共就乌梅、山楂、陈皮、甘草、清水五样东西,连蜂蜜都是后加的。但这活费工夫,天热了谁都爱喝这个解暑,御前上下的酸梅汤全靠御膳房备着,一般接了这差事就闲不下来了。

是以她出现在紫宸殿的时间自然而然地少了。雪梨暗搓搓地想,这样一来皇帝大概就不会想着叫她随行了嘛!

她这么心安理得地躲了三天,第四天,陈冀江亲自来传,说陛下叫她过去,她惴惴不安地进了殿,皇帝迎面就扔给她一句:“朕要去南边走走,你想不想去?”

雪梨:“……”一点也不想!

她心虚地互点了点手指,左思右想道:“奴婢留下来照顾阿杳吧……听说她现在夜里哭得时候多了,怕淑妃夫人歇不好……”

还能更不会找借口么?悦和宫用得着你去帮忙?

谢昭原是摸到她这弯弯绕的心思有点生气,一听她这站不住脚的理由就发不出火了。淡淡瞪她一眼,悠悠看奏章。

雪梨被他一瞪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这几个月来都是这样,打从她“强调”自己已经长大了开始,他就不再像之前一样爱吓唬她、逗她或者吊她玩了。什么地方再错了,他也不再是从前“耐心教导”的做法,就瞪她一眼然后晾着她,等她自己认错去。

——每到这个时候雪梨就很后悔自己那晚的声明啊!看来还是当个小孩子好。

原地思量了一会儿,大致猜到他生气可能是因为知道她的小算计了。雪梨一点点凑过去,堆着笑咬咬牙:“奴婢错了,陛下别生气……”

“……”谢昭听得有点呕血。

这几个月来雪梨的声音明显在变,不再是从前那种稚嫩,却又偏生听着愈甜愈软。每每认错的时候听着尤其戳心,总让他有一种其实是他错了的错觉!

他好生定了定心,看向她:“是不是不想去?”

“是……”雪梨低着头承认,偷偷瞧瞧,自觉解释真实原因,“那边的蚊子太毒了,而且又热又潮雨水多,奴婢觉得在宫里晒着……舒服那么一点儿。”

啧,拿手比划着“一点儿”还尽量放缓口气,是不想他觉得她娇气?

谢昭轻哂:“行,不逼你。你多去看看阿杳也好,若有什么事,让明轩君递信给朕。”

雪梨一喜:“卫大人回来了?!”

“过两天到洛安。”谢昭笑道。再一看她,好像眼底都浸了蜜了,便抬手挡了她的目光,又守着分寸没碰她的脸。

手掌后传来一声笑音愉快,谢昭挑了挑眉,情绪莫名地道:“南边好东西不少,想要什么也告诉朕,不非得有事才能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