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谢昭只好板着脸把她劝出去。

他说:“去侧殿,让朕自己待会儿。”

“诺……”雪梨低着头一福,往侧殿去。卫忱听了这话,一揖也走了。

宫人们告退后本就显得空荡的内殿变得更空,谢昭以手支颐静静坐了一会儿,一滴眼泪被殿中的空寂缓缓推出,“啪嗒”,溅在指间的酒杯中。

这是他第四回面对这样的事了。

第一个是被乱刀砍死的,寻到时已是一具尸体;第二个被刺瞎了双眼,在夜里硬熬着摸回御令卫北镇抚司,告诉卫忱自己所见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自尽而亡;第三个是在去年新年时,踏着万家灯火去查一条刚到手的线索,在离西市灯会不远的地方,被快刀割喉。

陆勇是第四个。

每一个人他都记得,他们的死细想之下像是暗中那人在向他示威。他一手扶起来的御令卫,在洛安城中声名显赫,却还是逃不过这种死劫,而他甚至连凶手是谁都还摸不到。

谢昭心里清楚,看御令卫不顺眼的人太多了。御令卫是皇权前的一道屏障,有他们撑着皇权,世家们便被压了气焰。父皇在位时御令卫被几个世家压制得名存实亡,那时候朝中是怎样的乌烟瘴气他这个太子是目睹了的。

他早就决定必要把御令卫重新扶起来,他也知道他们在明处、下狠手的世家在暗处,这一场恶战难免惨烈……

但当一个个曾经与他谈笑风生的人变成毫无生气的尸体躺在他面前的时候,心里的一切准备都还是像不堪一击的散沙。

谢昭一声轻笑,探手摸起案上那枚银镖。只有两个指节那么长,但狭且锋利。

他把银镖丢入酒杯中,上面的血迹在酒中缓缓融开,从一缕缕的血丝变成满杯均匀的淡红,银镖再取出来的时候,已然光洁如新了。

陆勇……

皇帝的视线凝在那杯淡红中。

这个仇必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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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殿中,雪梨自己静了一会儿,突然就扛不住了。

方才脑子乱成了一团,“陛下和卫大人很难过”这个问题放在眼前,她便只想着去开解,其他的都想不到。

可现在静下来一回思,刚才一幅幅让脑中发蒙的画面……就突然都变真切了。

马车里那个人是陆大人……他身上都是血,他死了。

雪梨眼眶一热,眼泪一下子就涌得擦都擦不断了。

她坐的地方正对着侧殿殿门,外面就有宫人,雪梨知道这样哭被看到了要有麻烦,过去关门又同样会被看到。无声抽噎了一会儿,她起身往旁边躲,到了从门口无法直接看到墙边。

谢昭想去外面走走的时候,路过侧殿想起雪梨该是还等着,扫了一眼却是没人。

走进去两步,才看到她坐在墙边的地上,双臂环着膝,头埋在臂弯里,一颤一颤的,哭成了个团。

亏她刚才还能心平气和地劝他。

他小心地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默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了。

旁边的动静让雪梨一滞。

抬头一看,她赶忙擦眼泪,紧接着就是想往旁边躲,但旁边有个放茶水的小方桌挡着。

他只做不知她在紧张什么,望着殿顶一声笑,“哭吧,哭出来确实舒服。”

咦?他哭过了吗?!

雪梨隔着泪水愕然望他。

他坐姿随意,一腿伸直一腿半蜷,已看不出有什么心事,更寻不到哭过的痕迹。

谢昭回看过来,睇一睇她:“是被血吓到了?”

雪梨摇摇头,抬手抹着眼泪,哭得却更厉害了:“奴婢也好喜欢陆大人啊……”

谢昭一怔。他并不知道他们有过交集,听她一句句说了,才知她这是真难过,不是吓的。

“前两天宫宴上那个土豆……就是陆大人告诉奴婢怎么做的。”雪梨越说越难受。两天前,他还在尝她做的菜呢。她做出来的每一盘土豆他都赞不绝口,尝来尝去之后才告诉她做得不像,气得卫忱抡刀鞘揍他。

“早知道就让他吃个痛快了!”雪梨哭得一下子猛了,直惊得外面的宫人进来查看。目光一定发现皇帝也在地上陪她坐着,惊得更厉害,一眼都不敢多看地躲出去。

谢昭就听着她哭,始终望着殿顶。可过了好一会儿,她也还是没停。

“来。”他一边将手揽过她的肩头,一边又并不知道该怎么哄她。这种事他当真是没有经验,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凶过,就连她上次被汪万植欺负哭的时候,都一见到他就停了。

于是谢昭手足无措,生憋出一句:“别哭伤了。”

“……诺。”雪梨讷讷应下,然后就又都没话了。虽是一个揽着一个,但都僵得很。

僵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别去行馆了。”

啊?雪梨愣愣抬头:“为什么?”

谢昭掂量着分寸,沉吟须臾,跟她说了个大概:“陆勇这事,我们原是疑罗乌使节团和世家有勾结。”

好复杂。

雪梨想想:“那确实有勾结吗?”

皇帝摇头:“还不知道。”

“哦……”雪梨低头想着,大抵明白了他是因为陆勇死了、怕她去也出事。闷声琢磨琢磨,她又觑觑他的神色,转而将坐姿变成了跪坐,面朝着他,“陛下还是让奴婢去吧!”

谢昭皱眉。

“陛下,使节团不是为和平来的吗?会有直接在行馆翻脸闹事的?”她认真问道,“比如两国开战了……派来的使节团,会直接闹事吗?”

“那倒是不会。”谢昭一笑,禁不住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痕,“朕是怕他们存着不敬的心思,有意在小事上刁难你们。若来明的朕可以治他们,来暗的朕可说不了什么。”

示威嘛,就是让旁人都看到“我们没打算多尊重你”,你要指责又不合适。

比如若使节团埋怨吃的不合口,他这当皇帝的就算听了不高兴也不能怎样不是?真说了显得小心眼,既不能说,就是底下人吃哑巴亏。

“这个不要紧的。”雪梨诚恳地一字一顿。她往前蹭了些,续道,“陛下,如果他们要刁难,奴婢不去也会有别人倒霉,对不对?奴婢至少还是陛下亲封的御膳女官呢,也许事情到了奴婢身上就会轻一点?”

他听出她在试着说服他,可每一句又都是不自信地变成问句。心下低笑着,谢昭道:“还是算了。别人忍也就忍了,你个水梨……”

“是雪梨!”雪梨脱口而出地纠正。

他摇头:“不,是水梨,有点事就哭可见水多。在行馆委屈哭了可没人哄你,还是老实在宫里待着吧。”

他说罢撑身就站起来了——一个皇帝跑来地上坐着他刚才也是脑子没反应过来。

他举步就往外走,留给她一句“就这样了”,雪梨一听,也立刻起了身,追着他出去:“陛下!”

“陛下!”她追到长阶,见他在长阶上停脚看风景,正好继续说下去,“奴婢才没有那么爱哭呢。这几回都是……是真委屈或者真难过才哭的!这回陛下都告诉奴婢是怎么回事了,奴婢心里有数,就拿他们当对手看!对手不摆脸色才奇怪了!”

她居然已经在很认真地开导自己了?!

谢昭挑眉看向她,头一回在她眼底看到这么坚定的神色。

她抬着头半点没避他的目光,期盼他点头的样子不要更明显。他想起好久之前他在小院提点她的时候,她自己琢磨出些始末写给他看,也是这么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天他觉得她的样子好像一只冬天跑到湖边朝人乞食的小鹅……

那今天就是只坚定地一定要把他手里的吃的要走的小鹅!

他短促一笑,一把将她架起来,没等她多扑腾就把她放到旁边的扶栏上坐着。

“……”殿前平台四周的扶栏倒是不窄,可往下一看就是离得好远的地面,摔下去一定很痛,雪梨一下就不敢动了。

“沉了不少,继续努力吃。”他肃然道。顿了顿,稍弯下腰,一手支在她身边睇视着她,“就为了别人不受使节团刁难么?”

他问她。总觉得她眼底的那份情绪不止是为“发善心”而生的。

雪梨果然摇头:“不是!”

“那是?”

“如果使节团没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奴婢去也没关系,照常做事就好了;如果真的敢找事刁难,奴婢一定让他们说不出话、挑不出错!”她脊背一挺,“绝对不丢大齐的脸!陆大人看着呢!”

天知道谢昭这个正一腔热血的皇帝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冲着他喊“绝对不丢大齐的脸”是什么感觉。

居然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悲壮感?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一声轻咳缓神,站直身子复睇一睇她:“好,那你去,朕原也是想让你做这些。”

给她这“御膳女官”的名头就是为了这个。只不过让陆勇的事一激,他才想把她挡回背后。

“奴婢会做好的!”雪梨小脸紧绷,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大国的傲气,“他们烤土豆不削皮的!还敢挑御膳房的错?!”

“扑哧……”皇帝蓦地笑出来。方才还满心的严肃,又让她一句话全撞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