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什么?!”

雪梨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面色骤白,拽着苏子娴的手一叠声的急问。苏子娴又跑得太累,犹是气喘吁吁地缓了一阵子,才解释道:“过……过两个月,就是新家人子入宫的时候了。新家人子入宫都是正九品以下,我们这些上一次入宫的就都要晋位,但、但是……”

苏子娴一口气说至此处实在力尽,一深吸气,雪梨即刻追问:“但是怎样?!”

“但是八品的恭使、长使加起来,比九品的中使、少使少二十人啊!”

雪梨恍悟间直吓得“啊”了一声。

宫中各处不仅等级分明,人数限定也严格得很。大齐朝宫女一年一选、一年一放,采择两家人子。尚食局一处,每年择新家人子七十二人,初时皆为末品少使,两个月后,挑三十二人晋正九品中使。

晋至八品时,则正八品恭使二十四人、从八品长使二十八人。如此定要有二十人被打发去别的地方做杂活,意在将不够聪明、不会做事的及时替换掉,但……

事实上谁能留下,看的并不只是会不会做事。

“一个月内,尚食女官和四司就会拟出名册,那二十人要在新人入宫前离开!”苏子娴越说下去眉头皱得越紧,“我是不怕,表姐怎么也会帮我的。可我替你数了,家中有关系人脉的那些少说三十个,余下的人就二十个位子!”

苏子娴一项善做这些打算上的事,一听她已数得这样清楚,雪梨顿觉心弦绷得紧紧的。贝齿一磨一磨地琢磨了半晌,倒是苏子娴先说了:“你也试试?”

“……啊?”雪梨一懵,一时未能理解她想“试”什么,苏子娴看向她,有些急了:“我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人?”

简而言之,便是塞银子送礼找关系。

雪梨对这种事贯不在行,一点门路都没有,便有些犹豫。苏子娴不忿,很够义气地又道:“我去帮你问表姐!你若是厨艺不精留不下来就算了,因为关系上的事,太冤、太冤!”

三日后,苏子娴还真从在尚宫局的表姐处打听到了。说浣衣局的掌事女官与尚宫原是至交好友,早年尚宫险些蒙冤,这位女官颇讲义气地出面顶了罪才被发落去浣衣局。因为这层关系,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女官,多年来说话都很管用。

想寻她不难,但总不能空手而去,金银首饰一类她们这些小宫女也送不起,犯难了大半日,苏子娴不得不再去央那位表姐一回,软磨硬泡许久后,终于问出了个有用的消息……

那位女官很喜欢吃玫瑰莲子冻。

是以在翌日不当值的日子,二人还是寻了间空着的小厨房,一头扎了进去。

夏日里收集的莲子晾干后自不如之前鲜嫩,紫砂制成的效果中烧开了水,将那原本煮上一个时辰便可透烂的莲子煮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口感酥绵。

莲子盛入瓷碗晾亮待用,另一边,苏子娴取了玫瑰卤来。

莹白的词瓮揭盖,红紫色的玫瑰卤香气扑鼻,丝丝清甜久久萦绕。取出两匙,亦盛入干净的瓷碗中,待用。

小砂锅洗净后再加了水,一小块琼脂放入锅中。小火慢慢热着,雪梨持着一柄银匙,全神贯注地搅拌着。直至琼脂完全融化、与锅中热水融为一体,成了半透明的一锅。

接下来一步就是最难的了。要将玫瑰卤和莲子与融开的琼脂搅拌——因为玫瑰卤是凉的,琼脂会迅速凝固,万一拌得慢了、不匀了,等琼脂一凉,半点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看着制出的成品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或是这侧有莲子、那侧没莲子,品相大减。

偏宫中大多食材管得严格,能让她们随意取用的玫瑰卤不多,不能失败重做。

雪梨双手持起一块厚实的湿帕,有点紧张地看向已捧起玫瑰卤和熟莲子的苏子娴,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她将砂锅离火的同时,玫瑰卤和莲子迅速倒入锅中。锅甫落案,雪梨便又持起银匙,快而稳地搅拌起来。

那玫瑰卤原是凉的,搅拌间融开的琼脂再度凝结,很快便成了浓稠状。

“呼……”雪梨长松口气,手背一擦额上汗珠,终于笑了出来。

盛入琉璃碗后,晶莹剔透的一小碗中盈出淡淡花香,花瓣均匀地悬在那晶莹之间,其中又有数颗莲子,仿似被花瓣托着、藏着,若隐若现。

只消得再在冰块中放一个时辰便好,琼脂全然凝结后,这就成了一碗色泽漂亮的花冻,口味清淡香甜,宜夏日解暑、亦宜冬日解燥。

雪梨拎着食盒走出尚食局时,已是夕阳渐落。

红彤彤的圆盘悬在天边,让她不得不快点走,还须在天黑前赶回尚食局才是。

入宫近三年,浣衣局这地方,雪梨还没去过。只知道是在西北角极偏的地方,与护城河仅隔一道宫墙——皇宫最外的那一圈,只有浣衣局这么一个局在那儿孤零零的放着,其余的宫室院落皆尽空着,罕有人至。

踏出凌霄门的瞬间,陡然而至的凄清直让雪梨后脊一阵凉。

天色愈暗,照得这无人的宫道、斑驳的红墙格外瘆人。

走出数丈,她愈发心慌。搁下食盒踌躇着看一看前面的路、又看看后面的凌霄门,有点想就此溜回去……

咬一咬牙,还是拎起食盒继续往前走。

西北角,一道分外破旧的宫门映入眼帘,门上没有匾额。

雪梨长舒口气,轻叩一叩……

里面没有反应。

再叩一叩,也还是没有反应。

“铛。”

倒是身后一声轻响。

她扭过头去,望一望宫道那一侧的宫门。同样破旧而没有匾额,正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里面又一声“铛”。

啊,有人就好!

满意地抿唇一笑,雪梨想要叩门,又有点纳闷里面这是什么动静——好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

便凑过去,先伏在门边听了一听,里面还是碰撞之声不断,她却判断不出是什么声响。

正打算抬手敲门,“吱呀”一声,门在眼前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她高了近两头的年轻男子。

男子睇一睇她,满是狐疑:“姑娘你……”

雪梨却在目光稍抬时傻住了。

他身上所着的银灰色裳服好像是官服,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制式。衣摆长及小腿、下配黑靴,前面平整,两侧褶子齐整。而上身上,那通肩的精致绣纹似乎是……

龙纹?!

雪梨还没来得及再细辨一辨,肩头猛被一拽。

她惊叫着跌进门槛中,脚下忙乱地缓了两步才站稳,身后的木门“咣”地一声,狠狠关上。

“指挥使大人,有人偷听。”把她拽进门中的男子转回身来,顺着他的声音,雪梨看向了院中被称为“指挥使大人”的人。

那人的年纪和开门之人相仿,约莫二十上下。这一袭衣裳也和那人差不多,只是暗金的底色取代了银灰。

在她惊惧地看着他的同时,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手中的食盒上,一睇尚站在门边的男子:“卫忱。”

“诺。”银灰服色的男子一抱拳,伸手就夺她手中的食盒。

雪梨木然未挣,直至手上空了才乍然回神,下意识地便要抢回来,急道:“还给我!”

“铛”地一声,雪梨的声音骤止,战战兢兢地稍偏过头,深深钉进红漆木门上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一枚飞镖,大约有两寸长,银光微微的,离她的右耳不足一寸……

再近那么一点,她的耳朵就没了。雪梨蓦地一个寒噤,牙关咯咯作响地看向那掷镖的指挥使,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指挥使坐在石案边,左手侧支着额头淡看着她,眸中无甚情绪。右手抬起探到案上,又摸起一枚镖。

雪梨正被案上那整齐排列的一排银镖吓得喉中噎住,旁边的卫忱道:“谁派你来的?”

……什么?

她自然一脸茫然,然则还未及追问,又听得“铛”地一声。

她猛抽着冷气斜眼看过去,这回,是左耳边上。

雪梨脑子“嗡”地一声就空了,在死寂里强缓了半天气,说出的话还是在抖:“我、我是尚食局的宫女,来给浣衣局的掌事女官送东西……”

指挥使眉头轻挑,审视了她已吓得苍白的面容片刻,目光挪到她的衣裙上。

对襟上襦是简单的白色,齐胸下裙是樱粉色,且没有什么装饰,是宫中品阶很低的宫女的宫装。

这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年龄似乎也对。

指挥使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一分,复一睇卫忱,卫忱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案上。甫一打开,一股玫瑰花香席面。

“这是什么?”指挥使平淡地问了一句,雪梨忙答:“玫瑰莲子冻!”

遂静了静,雪梨紧张地看来看去,石案边的两人一坐、一站,目光全凝在那碗玫瑰莲子冻里,好像看不够一般。

她心里便更发怵了,这冻他们不能扣下,还得给浣衣局送去呢!

隔得太远说话不便,雪梨犹豫着想走近些,但刚一抬脚,又是“铛”地一声。

指挥使出手太快,她还没看清楚,第三枚镖已钉在门上!

雪梨窒息地翻眼睛往上看,这一回……是蹭着她的头顶过去的。

高度奇准!直刮得她头顶一阵酥麻,酥麻灌下去,连带着脚都软了!

“谁派你来的!”

又是这句话。指挥使喝出的话却比卫忱方才问出的森冷多了。

“我……”她完全被问懵,使劲儿往后缩了缩,要把自己所成个团似的,口中嚷道,“对面的浣衣局敲门没人应,听到这边有动静就来问问!没有人派我来!”

“铛——”

再一枚镖甩出。指挥使一壁活动着手腕,一壁看那镖刺进的位置:好像打偏了。

比预想中离她更近了点,擦着她的脖子过去的。

这下雪梨动都不敢动了。

能感觉到颈边的凉意,与那抹凉意相触的肌肤便颤抖不止,她贝齿咯咯发抖地望着他们,后背紧贴着门板,好想转身抱着门哭一场。

指挥使和卫忱相视一望,皆觉得可能是他们多心了。

眼前的小宫女被几枚镖逼得靠在门上,动都不敢动。依稀能看出袖下小手紧握,浑身发抖不止,泛红的眼眶已有点湿意,似乎真是要被吓哭了。

这个样子,倒委实不像个细作。

指挥使与卫忱迅速换了个眼色。

雪梨周身紧绷地看着卫忱一步步走近,他每走一步,那黑靴都好像直接落在她心上似的,让她又一阵哆嗦。

他一直走到离她不足半步的时候才停下,蹲下身,他笑意和煦温暖,说出的话却是:“若再不说清楚,下一枚镖就只好刺着你的心过去了。”

雪梨樱粉的薄唇翕动不止,只觉心底承受的恐惧已沉重到了顶点,他这句话一添,顷刻间压得崩塌。

“哇——”地一声,小姑娘特有的稚嫩哭音荡了一院。满满的委屈和近乎崩溃的恐惧顺着这一声啼哭全倒出来,反惊得卫忱措手不及。

“……”卫忱愣神看了她一会儿,眼看她眼泪鼻涕齐流,哄也不是干看着也不是,僵硬地扭头求助,“大人……”

指挥使眸色一阴,眉头轻挑着站起身,稳步行至她面前,沉然道:“不许哭!”

雪梨在惊惧中哭得难以停下,胡乱擦着眼睛,努力避开泪水漫开的迷蒙。

一看指挥使手里还握着枚银镖,她不及多思,扑过去连镖带他的手一并握住了不让动,“扑通”跪下,哭着求说:“大人!我真的是走错了,没有人派我来,您别杀我!别杀我!”

刚抹过眼泪的手湿乎乎的,指挥使被那滑腻握得难受,蹙眉低头看过去,咬牙道:“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