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司马尚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士兵,显然不相信堂堂一国之君会昏庸至这般可笑的境地,昔年临时换将招致长平之战的血泪教训,难道赵国还没有尝够吗?

突然,他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帐外凛然道:“大将军为国出生入死,几时有过异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怎么能!”

“司马副将。”李牧沉抑地提醒道。

司马尚正说到气头上,哪里注意到李牧唤他,自顾说道:“眼下战时吃紧,十万大军兵疲粮尽,大将军为退敌之事日日殚精竭虑,数日未曾合眼,可是他们做了什么,凭什么……”

李牧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马尚:“司马副将!王翦既已下了战书,你即刻随我出战。再多言一字,立斩。”

“大将军!”司马尚如何甘心,不知道自己的主将为什么如此平静,可面对此生最敬重的人,他的话不敢不听。司马尚神情恍惚,紧握长剑的手不觉用力过猛,骨节处甚至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李牧觉得有些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次提醒道:“战事重要。”

“可是诏书就要下来了,军权迟早……”司马尚欲言又止。

李牧睁开眼睛坚定地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此次李牧绝不轻言交出兵权。”

另一边,赵高陪着赵政坐在小院里,纵使此处与井陉山相距十里,却仍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战前的凝重之气,便是迎面吹来的春风也沾着些阴冷的味道。

“你是说李牧和赵王迁耗了三日,仍然没有交出兵权?”赵高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张敬问道。

张敬点点头道:“有信平君的前车之鉴,李牧定不愿重蹈覆辙。”

赵高倒是不担心,不疾不徐地说道:“赵王迁既已下诏停止支援,另派颜聚、赵葱带十五万大军做好接续准备,李牧那边粮草不济也撑不久了。”

“可是眼下赵王迁已经知道李牧家眷被人转移,会不会觉得少一个牵制李牧的筹码,怕他索性真反了去,自己先妥协了?”周武疑惑地问道。

赵高缓缓摇头肯定地答道:“不会,家眷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想办法让赵王迁确定李牧也不知道此事,他便可谎称家眷被他控制,以此威胁李牧。”

几日后。

“大事,大事!颜聚、赵聪……率军包围,抗秦大军……兵疲粮尽被困井陉山,为保十几万将士性命,大将军被逼无奈,只能答应交出兵权……”有人从外面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此消息一出,酒肆不少人拍案而起。有人握紧拳头大为李牧不平:“大将军怎么会有谋反之心?定是被人诬陷的!”

“可是大将军还在为咱们赵国打仗,大王怎么可能如此糊涂?”也有人想不通其间缘由,疑惑地问道。

一旁有人忍不住说:“你懂个甚?大王疑心重,大将军素来用兵如神,而今手握重权,他们如何放心?有那些个奸臣挑拨不信也难!”

“哈哈,真是好笑,赵国地动,大王不顾百姓死活,只管为一己之私大兴土木。十几万大军为拒强敌,奋力厮杀乃至兵疲粮尽,大将军数次上书求援朝中不闻不问,倒是各地但有异动即刻由王师前去镇压。而如今,大将军忠直耿介举国皆知,却无故遭小人诬陷,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竟急吼吼下令换将,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可是这些大将军应该也都清楚啊,怎么还会交出兵权让奸人阴谋得逞?”先前那人又问。

一旁有人冷静地分析道:“听说颜聚、赵葱又率十五万兵马前来增援,其间固然有拒敌之意,然而更大的想法只怕是要将大将军逼至绝路,趁机□□。攸关数十万弟兄的生死,大将军如何敢与之硬碰?况且一旦发生内斗让秦兵趁虚而入,大将军百死也难辞其咎。”

“天道不公啊!”

有人不以为然:“哼,天道不公?此乃君道不仁也!”

总之得到这样的答案,周遭一片唏嘘,更有人冷笑一声仰天长叹:“国之存亡犹如儿戏,实在荒谬,危矣,赵国危矣!”

不远处的密林中。

“大将军留步,我家主人在前面设下酒席恭候大驾。”

换将之后,李牧便带上三个誓死追随的兄弟奔邯郸而去,谁知行至中途,却突然被眼前这二人阻拦。

“大将军不敢当。李牧如今闲人一个何劳挂记,不用了,告辞。”虽然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但听到“大将军”三个字,李牧还是忍不住自嘲地说道。

对方诚心相邀,不得李牧一个好脸色,却是不恼反笑道:“莫不是武安君真以为代郡郡守公子嘉死于地动?”李牧虽然被革职但爵位尚在,他察言观色立即改口。

听到昔年挚友公子嘉的消息,李牧果然神情大变,脱口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那人从容抱拳道:“属下代为传话,只能言尽于此。不过我家主人有武安君想要的消息,但求一晤。”

李牧暗忖,此人虽用邯郸口音,然而从说话的内容看,却不像朝中之人。既然他们已经掌握了自己的行踪,想来早有准备,不见怕是走不掉了。想到这里他大方抬手道:“带路。”

“不愧是令匈奴闻风丧胆的战神,爽快!请。”对方恭敬地引着李牧向密林深处而去,而他身旁跟着的那人突然拦下李牧身后的一个兄弟道:“这位兄弟留步。”

那人被拦横眉倒竖地回看过去,厉色质问道:“怎么,你们还想让我家大哥只身前去不成?”

“这位兄弟误会了,在下拦住你是想带你去瞧个热闹,一人便可,旁边这两位兄弟尽可跟随武安君前去赴约,我等绝不阻拦。”那人客客气气地解释道。

见对方行事竟是如此坦荡,李牧也不禁对这个未见之人好奇起来。他突然朗笑一声摆摆手,那兄弟得了许可自然不再迟疑。

不多时从遮天蔽日的密林走出,李牧只觉豁然开朗,举目可见数座苍山环抱,近观可见一脉溪水静流。十步之外有个择水而建的木屋,面坐着两个人。

得见此清幽的景色,李牧连日来紧绷的意识本该舒缓下来,看清木屋里是何人之后,却突然变了神情,面色难看得吓人。可是不知怎么地,他昨日一路走来所见的情景此时一一浮印在眼前,却突然看开了,所以恼怒也不过片刻,他再看向里面时便已释然。

堂堂一国之王,屈尊到这种地方,选在这样的时候见他,目的再明显不过。既然赵政敢出现在这里,并悠悠然然地坐在他面前,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此时虽不想见他,但要回去显然也不可能,不如大大方方坐下来,兵来将挡就是。

就在李牧调整情绪的片刻,赵政却是站起来先一步迎了出来:“多年不见,武安君别来无恙,里边请。”

李牧上一次见到赵政,还是在他作为代相为赵国质子使秦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个万事听从吕不韦安排的少年。而今巍巍然立在他面前,竟已完全脱变为望之令人慑服的君王。

先前跟李牧过来的兄弟不认识赵政都还安分,眼下听他自称寡人,又是一身黑衣,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秦王了,当即拔出腰间佩剑指着他。但是不等他们动手,赵政带来的十几个锐士也立即拔出佩剑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人还往赵政身旁挪了挪,欲将他挡在身后。

赵政不在意地摆摆手沉声道:“都退下。”

同样地,李牧见状也抬手让自家兄弟不要动手。

“这是命令。”二人的话毫无预兆地重叠在一起,沉默地对视良久之后,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秦王请。”

“武安君请。”

抛下剑拔弩张的一干人等,二人相邀入坐。

“老师也坐。”

其实先前赵高就一直跟在赵政身后,只是碍于礼节没有插话,加上他一副面白无须的模样,让李牧以为是赵政带出来贴身伺候的寺人,有那么一刻他还暗想秦王身旁藏龙卧虎连贴身内侍也有这般气度。

直至眼下听赵政唤他“老师”,李牧方才知道自己猜想有误,再看才发现,眼前的秦王竟然也是没有蓄须的。

赵高向赵政行了礼,又转而对李牧拱手一揖,方才不疾不徐地跪坐下来。他在一旁站一站虽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知道赵政担心他的身体不愿让他受累,也就没再多礼,安安静静地坐下。

“想必武安君喝惯了赵国烈酒,却没尝过秦酒,今日不妨试试。”说着,赵政亲手为李牧倒了一爵,再是赵高,最后才轮到他自己:“我二人敬武安侯。”

李牧暗自将他的这些举动看在眼里,虽然没说什么但心中却有些芜杂,周全了礼数仰头饮尽之后又听他笑问道:“这酒可还能入喉?”

“李牧曾闻秦国雍县之酒能使人知味停车,闻香下马,今日一尝,始知味醇尾长名不虚传。”好酒就是好酒,纵使面对敌国之君李牧也毫不吝惜对其的夸赞之词。

赵政放下酒爵,展展衣袖重新坐好又道:“如此看来武安君也是爱酒之人,却不知武安君是否听过此酒来历。”

“李牧莽夫一个,还请秦王赐教。”李牧将酒爵放回案上,平静地问道。

趁二人说话的间隙,赵高微微坐起来些许,然后从容地在二人的铜爵里续上酒,正要往自己的铜爵里倒酒时,却被赵政不动声色地按住,如此他也没坚持,默默将东西放回去,重新坐好。

赵政虽然至始至终都没有偏头去看赵高,阻止的动作也很自然,但二人这点小动作到底没能瞒过李牧。起先他还觉得奇怪,但当他将目光落在赵高有些苍白的脸上时方才明白,眼前的秦王竟然是这般体贴之人。

他们君臣二人有如此默契,令李牧不自觉地想起了赵王迁:若是自己与大王也有这般默契何至……罢了,怎么可能,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赵政抽回手,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看着李牧道:“昔年先祖穆公为晋军所困,幸得岐山三百勇士相救,方才转危为安。”乍听起来他说的这些与酒无关,可是他面对的是李牧,别人或许不知,李牧却对历国历代的战役一清二楚。

果然听到这里李牧不假思索地接道:“此事皆因秦穆公曾赐酒为三百盗马贼解毒。”当年岐山百姓盗穆公骏马而食,穆公非但没有降罪,反说他听闻食马肉不饮酒伤人,当即赐酒为百姓解其毒。而前来相救的这三百人,其实正是当年蒙穆公恩惠的百姓。

“不错,先祖所赐正是此酒。”赵政笑道。

李牧心念一动,再看着赵政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接着端起面前的酒爵一饮而尽,放下后方才沉声问道:“秦王对李牧这个败军之将提这些究竟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