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许慕晴当时下意识的反应是:“不可能!我哥在家里睡觉呢!”

那人便问:“你确定?”

许慕晴不能确定。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跑到许慕明的房里,打开门以后,她才发现,是她错了。

许慕明不在床上,她踉跄着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他。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十二月的零晨五点钟,暗夜寂静,寒风刺骨。

许慕晴都没敢立时让父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寻人时把他们吵醒,也只敢说是自己这会儿要出去一趟,早上孩子们就拜托给他们了。

许母看了眼窗外,乌漆抹黑的,忍不住皱眉问:“什么事啊,这个时候出门?”

许慕晴含含混混:“有个朋友喝醉了。”

许母以为是萧方舟因为他俩的事借酒浇愁呢,就赶忙摆摆手:“快去吧。”还嘱咐,“两人好好说,什么话讲开了,也就能放下了。”

许慕晴应了一声就赶紧退出来,穿衣服的时候手脚完全使不上劲,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想着,是弄错了,一定是他们弄错了,许慕明怎么会杀人呢?许慕明又怎么敢杀人?

他一向本分老实,只埋头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事,他又怎么会杀人呢?

时间太晚,要去的地方又有些偏远,许慕晴好不容易才拦到了一辆车愿意送她。

出事的地方是在城外郊区的一个小镇上,要在平常,这样的地方此时应该是安静地沉睡着的,然而这会,那里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狗叫声和着嘈杂的人声、车声,不绝于耳。

她找到了给她打电话的警察,由她带着去了案发现场,那是一间很平常的三层楼平房,房子陈旧,不管是外观还是里面都有些斑驳。

才走进院子,许慕晴就似乎闻到了夜空中那股浓烈的血腥味,这楼面前站满了警察、法医还有远远近近围观的群众。而在大门口的屋檐下坐着一个老人,头发已然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昏浊的眼睛里,此时写满了惊恐,正惊慌失措地拉着一个面嫩的小警察在说着什么。

而在老人的侧前方,赫然摆着两具被草草遮盖了的尸体。

警察带着她径直走到其中一具的旁边,让人掀开了盖布。

许慕晴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确定,眼前这个,躺在冰冷的地上已然毫无知觉,被称作杀人嫌犯的男人,的确是她的哥哥。

他的脸上满是血迹,神色却十分安定,安定得甚至能称得上详和,嘴角甚至还挂了一点浅笑,似乎是嘲讽,也似乎是心满意足。

可许慕晴却恨得恨不能立时将他拖起来,问一句:“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惨烈的手段,为什么要为那两个贱人陪葬,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她捂着嘴,没有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痛苦地,绝望地看着地上躺着的男人,慢慢萎顿在地。

之后发生了什么,许慕晴的意识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只知道警察问了她很多事,后来看她情绪实在是不好,就让人将她送走了。

她哀求他们去家里取证的事能够晚一些,然后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其实她都不明白又有什么证好取呢?人都已经死了,许慕明确实是杀了人,目击证人还有那么多。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或者说是,她在那时候,已经暂时地失去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

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许慕明杀人了,他杀人了。

许慕明是在家里人都睡后才悄悄离开的,他很早就打听出来了和田婷婷私奔的男人家的地址,然后这段时间,他就借帮别人安装水电的功夫,一直蹲守在这边,等着他们回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终于等到了。

事实上,田婷婷和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走远,他们拿着钱在外面胡天胡地了一圈,很快就回来了,只是前期怕风声太紧,就没有出现。

后来知道警察根本没有怎么找他们,许慕明和当铺那边也达成了协议,也搬了家,看样子已然平静下来了,他们就也放心大胆地回来了。

许慕明还是又等了好几日才动手,直等到那对男女越来越大胆,甚至敢公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等到当铺那边把余款给他,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了妥当,才去找的那对男女。

他半夜里破空入门,都没有潜伏,也没有故意遮人耳目,就那么大喇喇地一脚踹开人家家的大门,然后杀了上去。

他砍伤了田婷婷,杀死了那个男人,手段十分酷烈:将他捅得半死之后,拿斩断半截的酒瓶子,在他身上扎了无数个血洞,直到他咽气。

最后,他回身看着闻讯赶过来的邻居,抹干净了脸上的血,笑着杀死了自己。

许慕晴带着这些拼凑的信息敲开了家里的门,进门之前她抹了抹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但是很显然,这都是徒劳。

她脚手打颤,脸色苍白,还没开口,牙齿都在咯咯咯直打冷颤,那模样,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不堪。

许父许母才一见她那样子就吓到了,赶忙放下孩子过来扶她:“怎么了这是,是怎么了?”

许慕晴抓着许母的手,哆嗦着喊她:“妈妈……”她无意识地重复地叫着“妈妈”这两个字,不知道是想给她妈妈以勇气,还是想从她那获得支撑下去的力量。

喝了一大杯温开水下肚,许慕晴仍然觉得冷,闭上眼睛,似乎仍能看到鲜血淋漓的场景,还有许慕明含笑倒下去的样子。

他怎么就那么狠,全没有替父母想过,替许可想过,替她想过!

他自私地做下了这一切,不管是罪还是恕,最终都丢给了他们来背负。

她滑下沙发,慢慢跪立在父母面前,抱着他们,流着眼泪小心翼翼地说:“爸妈,你们要想开一些……”

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许父许母都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她,可怜兮兮地,哀求地看着她。

许慕晴很想委婉再委婉一点把事实说出来,但是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哪怕是再温和的词,也掩盖不了它的残酷和血腥。

许母只听了一个开头,就尖叫朝她喊:“你撒谎!”然后疯了一样跑向许慕明的房里。

许父倒是好一些,怔怔地望着她,问:“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他为什么听着觉得这么荒谬,这么不真实?

然后没多久,警察就上来了,田家也来了人,田婷婷跟人私奔的时候,他们对许慕明找茬生事都多有隐忍,因此也很是憋屈了一段时间。现在田婷婷被重伤了,他们也不顾忌了,冲到家里,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砸了,田母则疯了似地抓着许家人挠了个遍,许慕晴为了挡着父母孩子,只能拦在最前面,被她抓得满脸是血,鼻青脸肿。

家里哭声一片,然而许慕晴却无能为力。

后来她才知道田家人为什么要那么愤怒,许慕明虽然没有杀了田婷婷,但是他割掉了她的鼻子,戳瞎了她一只眼睛,算得上是彻彻底底把她给毁容了。

这一辈子,她便是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也许,这就是许慕明所能想象出来的,对她的最大的报复。

她不是最在意容貌吗?她以前和许慕明吵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果当初不是被你哄了,凭我的长相,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许慕晴曾经劝过自己哥哥,她劝她哥,只需要好好活着就可以了,活着就可以看到她的报应,被男人抛弃,被孩子厌弃,老年凄凉地死去。

田婷婷那种有脑等于无脑的人,能把自己过得有多好呢?

但很显然,许慕明觉得他等不起,也不愿意等。

田家人闹过之后,许母也被送进了医院,然后在许慕明的案子完全定性,他的尸身被领回来后,许父终于熬不住这接连不断的打击,也跟着去了。

没有错,是一向身体都不错的许父,而不是许母。

他去逝的前一天,还和姑姑一家以及许慕晴一起去了殡仪馆。在那儿他对着儿子冰冷僵直的身体看了许久,才疲倦地吩咐许慕晴:“火化了吧,他戾气太重,别脏了我们地方的土。”

在他们老家乡下,并不推行火葬。

许慕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姑姑便也只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等拿到了骨灰,他们又去了医院看许母。医院里,萧方舟在那陪着,许慕晴没有赶他,也没有拒绝他这适时递上来的好意。她为什么要赶他,为什么要拒绝呢?这时候他总还是她的丈夫,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在这最后帮忙尽一尽孝,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

只让她没想到的是,许父会把他们都叫到病床前,当着许母的面问许慕晴:“你还是要和他离婚吗?”

许慕晴愣了一下,没说话。

许父就又说:“你们要离婚,就离吧。”和许慕明一样,许父不是个擅言词的人,家人忤了他心意,他要么独断专横做了决定,要么就是发一通脾气不再管你,心平气和说话商量什么的很不常见。

但这会儿他的语气虽然透着浓浓倦意和哀意,却十分平和,握着许母的手说,“这也是他最后的心愿,就满足了他,也省得他心里有惦记,过去了那边还放不下,下辈子投胎还要作孽。”

许母流着眼泪同意了。

或许是心有所感,许父在那天就坚持要把许慕明的骨灰带回老家。许慕晴强不过,最后许母也撑着病体一起,带着两个孩子还有许慕明的骨灰,回了乡下。

萧方舟自也随行,许家人同样没有拒绝。

只姑姑他们没有去,许慕明年轻枉死,乡下规矩也就是一副板材清早送上山去,并不需要办道场仪式什么的,他们在这边送了他一程也就算是尽到心意。

但到家后第二日,许慕晴一早起来就发现自己父亲没了呼吸,他坐在原来许慕明房里的桌前,面前摆着一坛他自酿的米酒,两只碗,就那么,很平静地故去了。

许慕晴站在那儿没有动弹,有很久很久,她都觉得,她是活在一个噩梦世界里,那梦里无光无火,只有暗沉沉的黑夜和永远止境的路途,她一个人孑然走着,看不到一点光亮也找不到出口。

她努力地挣扎着想要醒来,总想着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世界还是那样清明平静,她和萧方舟好好的,许父许母也好好的,自然的,她哥哥也好好的,也许和田婷婷总是争吵打闹个不休,但日子总还是过得。

可是那个梦却那么长,长得像是没有了尽头,她不停地跑啊跑,跑啊跑,可除了黑暗,就只有沉重的,怪物一样驱赶着她的脚步声,她看不到,也逃不脱,只觉得害怕,只感到透心的绝望还有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