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请立即终止这项研究。”

阳光从窗户后面投下金色的影子,被各自切割的方方正正,把坐在办公桌后面托腮的人照成了一个背光的黑色轮廓。

“为什么?”

她站在桌前,背着手,身上的纱裙洁白,轻轻摆动,米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一根根细细的发丝被照耀得模模糊糊。

那人鹰一样的眼睛在圆圆的眼镜镜片后面闪过一瞬间的反光,枯瘦双手上面的骨骼青筋如老树的根一样,在满是皱纹的一层皮里一副即将破土而出的样子。上面的明暗变化犹如山脉起伏。

“是创-世神的旨意还是?”

她倒是没有畏缩的样子,脸上表情从容,短短平平的刘海下浅灰色的瞳孔和熙地微眯。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公认最有前途的学者之一,为何要把精力放在这种不切实际的传说上呢?”

对方从一边的一叠白纸上用指头挪出一张,推移到桌子前端的位置。

“像是这种插图,这么荒谬的形象,就是你研究的成果?”

白纸上是一张素描,一个身体像是圆柱却又拱起一块的铁皮管子连着水管一样的手臂;还被画出不同动作,或跑或立,或作势攻击或防御。

“是啊,很有价值对不对?”

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被放到了桌子上,她就像被肯定一样笑开了眼。

对方见了她的样子,扶着额头轻叹一声,虽只是鼻息却还是清晰得可以听到。

“我们会给你时间去考虑的,毕竟这样真的不好…对着虚无的东西。”

“您又知道这一定是虚无的?”

尽管声音还是温柔,但凭着对方对她的了解,此刻已经是有点情绪的样子了。

对她来说,最不能否定,当属研究一个项目的意义。

“我还以为您是支持我的呢,老师。”她低下头,垂着眼睛,语带失落。

“当初让我坚持梦想的,不是您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你知道的,啧……”他烦躁地揉了几下头发稀疏的后脑勺,“首先你只是立足于一个传说而已,真实依据只有一个从所谓遗迹里面找出的碎片而已,本身这些就是站不住脚的。”

“其实您的本意不是这个的对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本打算继续说下去的导师一顿。

“怎…怎么说?”

同时,深秋中凛冽的寒风把原本关不紧的窗户“嘭”地打开,猝不及防地把桌上的纸张吹下,哗啦啦地落到她的脚边。

导师不自主地抱紧双臂搓了搓。

“嘶…好冷……”

而她蹲下身子,把洒下来的稿纸一张张地收好,再码齐。

全部整理好后,没有放到办公桌上。反而是紧紧搂在怀里,就像抱着心爱的人一样,怎么都不肯放手。

那天的夕阳,在回忆里面已经变得旧旧的,一握就碎成片片随风飘散。

“还有一天吗……”

她把小阳伞靠在肩膀上转来转去,看着小道上方灿烂的阳光,伸出手挡住额头。

“那个考试。”

半透明的纤细身体在阳光下就像被充盈了一样,被填上淡淡的金色。

两边的树里鸟叫不绝,唧唧啾啾的,在上方的蓝天中无限放大。

现在是早晨,八点快九点的光景。

另一边,训练场里。

“啪!啪!啪!啪!”

嚓——!

练习棍被生生地从手里打飞了出去,男生顺势坐到地上,一脸惶恐地看着面前已经恢复原来架势的人。

她把练习棍“咚”地拄在地上,下巴往旁边一挑:

“下一个。”

男生揉着摔疼的屁股和发痛的双手回到在周围的同学中,带着几声压低了的痛呼。

“这次期中考试的合格线是,跟她对打超过三十秒哦。”

武斗课老师站在一旁拿着花名册,用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刚刚那位同学是八秒,如果不算发抖的时间的话。”

围成一圈的男生的脸上无一不是惊讶中掺杂着不甘的表情,有的握拳有的往别处看,还有的默默往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挪移。

“我说,虽然人家是月照的人,但好歹也是女生,你们不是总在吹嘘把妹有多厉害吗?怎么,遇到真的就一个个怂包一样连几秒都坚持不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教师用钢笔头拍拍点名册,嘲讽地笑道。

“最持久的,只有二十秒不到哦,还是使了诈的。”

听到这种明显没尺度的话,一群男生并没有忍不住笑或怎么样,反而一个个把脸板得更厉害,如临大敌。

伊莱恩倒也没在意,把练习棍的头部拄着“咚咚”地催促,有点不耐烦。

“好啦,下一个是谁?”教师马上端正姿势,“要是不主动出来的话,我点名咯。”

“我!”

从人群中响起粗重又响亮的一声,前排围着的人墙惊了一下,在回头后猛地往两边避开,留出了宽阔的空间。

来者的身形高了周围人一点,但却虎背熊腰的壮硕了不止一点,全身都是古铜色,两臂的肌肉在无袖的训练服外鼓起一块块坚硬的肌肉;已经初现刚毅轮廓的方脸两边毛发像兽毛一样细细碎碎的。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自带莽气的音效,在粗暴之外夹杂的还有野兽一样的杀气。

“哼!原来你变成这样了吗?”壮汉看着伊莱恩,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周围人听到他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抖了三抖。

“德里克!你不是还没去销处分吗!”

教师看到因为集中斗殴而被处以休学的刺头,黑着脸走上去挡。

“老师,这次不用算我的成绩。”德里克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的女生,露出尖牙,笑得有点扭曲。

“我只是想来跟老朋友叙叙旧而已。”

“哈?”伊莱恩把棍子扛到肩膀上,看着面前熊一样的家伙,在回忆里搜了搜。

这家伙……自己见过吗?

哦,好像有。

“你就是被我打出鼻血的那个小胖子?”

……

德里克原本还算酷的表情黑了一半。

周围因此发出细细碎碎的讨论声和笑声。

“哦,以前说要比剑术的时候,你的衣服被我划烂了,裤子还被我拿去挂在天台上。”

伊莱恩从回忆里面抽取出了这两件事情,带着笑脱口而出。

“好久不见诶!你壮了好多哦小德!”

这下德里克的脸全都黑了下去。

周围的人听到伊莱恩刚刚那句话本来就有点绷不住了,在听到“小德”这两字后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爆发出成片的笑声。

“安静!”一边的教师实际上也是被逗的快笑出来,但还是勉强维持着为人师表的严肃。

“亏你还全部记得啊…”德里克克制着怒气咬牙道。

“当然啦,因为你欺负过莫朵啊。”伊莱恩依然笑着,轻轻松松地送出这么句话。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嘁,对于那个瘦的像猴子一样的女生我早就没兴趣了,连打交道都懒得。”

对方走到为了考试划出的区域里面,两个硕大的拳头相互碰撞了几下,骨节咔哒咔哒的。

“倒是你,风头挺劲的嘛,从月照骑士团复学来武斗学院,还只学理论,对于实战课碰都不碰,够拽。”

“要是想打的话麻烦拿好练习棍哦。”

伊莱恩没理会叫嚣的话,从一边拿起一根棍子扔给德里克,却被对方一巴掌拍到别处去。

“老师,不计成绩的话,是不是赤手空拳也可以?”

木制的练习棍摔到一个学生的脚上,疼得他握着被砸到的脚跳来跳去。

“这样怎么行!你快……”

没等教师说完,德里克就先一步的出拳,直往伊莱恩脸上砸。

无论是速度还是带出的拳风都让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可惜的是在本以为会打到的一瞬间原本站在目标位置上的人不见了。

“什…”

德里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

“还是那么笨重啊。”伊莱恩站在他身后,握着棍子,在手中旋转几下。

“其实剑术是个很得体的决斗方式,你应该继续下去的哦。”

“让开!”

围着的众学生包括教师自动后退,让包围圈扩大一倍。

德里克转身,瞪着眼睛,把拳头捏紧了,心里的怒火堆积,朝着伊莱恩又是直勾勾的一拳。

这次倒是被对方接住了。

白皙的手张了开来,纤细修长的手指张开,与古铜色形成鲜明对比。

“你……”德里克把拳头往前推,却像是打上钢板一样,停滞不前。

伊莱恩的手虽然比他小,不能把他的拳头整个包住,却十分有力,让他在控制下无法继续使力。

咬紧牙关,正想开口,却被对方的一句堵住。

“两下咯,够了吧?”

德里克还没来得及回答,脸颊上就遭遇一记重击。

无论是力度还是套路,都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不,前者是更强了。

头被打得偏了过去,虽然站得稳了但却在意识从痛感恢复的时候整个身体处于无防备状态,四肢张开,颈部以下的全部位置在一时间里全部暴露在对手的视野里面。

久违的热流从鼻腔深处涌上来,德里克在它还没流出来的时候回过头,右脸还是火辣辣的痛。

而伊莱恩早就在这个期间里捡起棍子,双手把着柄部,带着凌厉的气流直直朝德里克的胸口刺过去。

周围的波动怎么……

空气中的突然压抑让德里克周身不爽,而伊莱恩的进攻速度之快让他又来不及挡。

围观的人都看呆了一样地瞪大眼睛,打心里有点期待刺头的吃瘪。

但是他们心中坏人被打趴的情节并没有出现,因为棍子的顶端堪堪停在德里克心口前几寸的位置。

而原本可能会狼狈的人此时只是流下两行鼻血而已。

伊莱恩收了手,拍拍德里克的肩膀。

“为你说莫朵像猴子一样,记住哦。”

本身十分温柔的一句,却把德里克吓得整个坐下,任鼻血流到下巴擦都没擦的,腿软得不行。

他知道要是伊莱恩真的刺过去会怎么样。

可能会让他飞出去,也可能会直接嵌进心脏里。

在飞出去时胸口插着一根棍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分五十秒是吗?恭喜你,优秀。”

伊莱恩从教师身边看了时间,对着德里克道。

“不过,你没有按照规矩来,再加上处分的原因,所以这次不算哦,小德。”

她的笑容美得很,但同时德里克看清的,不止这个。

还有刚刚差点致自己于死地的木制练习棍,以及握着它的,刚刚制住自己拳头的手。

再加上往上的,深深浅浅的伤疤。

一长条的黑色自上而下切割过去,就像合上的裂缝一般。

尽管愈合,却还是狰狞。

自上方的窗户外照下来的阳光让伊莱恩全身浸泡其中,就跟很久之前的那天一样。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拿着木棍对着自己,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仿佛自成的发光体。

却不知怎么的,这个情景放到今天,却让他心里本能地,越来越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