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这里是整块大陆中最边界的地方。

漫天的飞雪,日复一日的苍凉,永远不会亮起的天空,以及时刻如扯开嗓子呼啸的凌冽风声。

陆地上早已长不出一点绿色,积雪嚣张地覆盖上一层又一层;在出现并凹陷下印子的并不是人的脚印,而是动物的爪子。

枯瘦的树枝桠被寒风打得半空乱颤,树干上面布满银白,几只拍打着枯叶一般翅膀的鸟停驻在上面;发出粗哑却又拉长了的叫声。因为空荡和荒凉在一大片区域中无限回荡。

祂站在最高处俯视着这一切的光景,身上的盔甲黯淡无光,不复以前无时无刻不燃烧着的嚣张气焰;之间碰撞的声音是生锈一般的空洞。

灰色的眼睛中神采不再,被坚硬护手的手掌从神殿的的窗上慢慢滑下。

黑色的披风在寒风中呼啦啦地被吹起,下面已经被刮得残破。

祂身上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枯竭到只能勉强维持这片荒凉区域的份上。

身为这块大陆上的主神之一,到了这么狼狈的份上还苟延残喘,是不是有点可悲呢,祂想。

除了神力之外,就再没其他。

没人知道祂们是怎么来的,更没人会关心祂们。

没有家,没有恋人,就算生着人类的模样却找不到自己灵魂的所在。

所有人类对祂们,都敬而远之。

就算能率领整个大陆的千军万马把其他世界的侵略者干掉,又怎么样呢?

还不是……在热烈的庆祝和欢迎之后继续一成不变。

继续待在神殿里,让神力慢慢被神殿收回,在他被完全耗尽之后再被凝聚,变成新的神。

创-世-神说过,这是维持这个世界平衡的必须。

不过,幸亏……

幸亏祂找到了破坏这种平衡的方法。

外面的雪花飞得更狠了,在冷冽的风中不复温和的轮廓,几乎如刺一般的纵-横了起来,变成与外界隔绝的,白色的屏障。

白得一尘不染,其中是有限却也是无垠。

同时,在深夜的另一边。

“我给你的笔记本,一直都留着吗?”

“留着啊,我一直拿它做笔记呢。”

“哦……”

看着伊莱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莫朵会意,走到书桌边把包打开,把笔记本拿出来。

“喏,一直在用的哦。”

伊莱恩看着被放在手上的本子,以及上面被昏黄灯光映出来的魔法阵,继续呆滞了一会儿。

“这上面的阵,你懂吗?”

“啊,这个啊……”

莫朵动了动嘴,然后有点傻气又尴尬地笑起来:

“不会诶,因为魔法阵这门课我一直都是不及格的,所以……”

“这样啊。”

“不过我最近在努力搞懂啦,琉斯先生是个好老师啊哈哈哈…”

“那么……”

伊莱恩在把笔记本翻了几页后合上,递回给莫朵;

“希望你早日搞懂咯。”

“呃,这个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你说呢?”

“好吧…”

其实早就知道,就是不想承认而已啊。

你现在都回来了,应该可以说了啊。

这句话莫朵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遍就算。

一是因为要有特殊含义都是几年前的事情。

二是因为对方是伊莱恩。

她相信对方是比自己可靠的人,对于很多事情都有肯定比自己明白得多。

这大概是从童年时期积攒的信任吧,尽管听起来有那么点荒谬和不可取,但就是可以让自己一厢情愿地确定以及肯定下去。

本质是自我安慰还是确有其事,就不是要细想的事情了。

特别是在此时。

把笔记本放到一边,莫朵忽然想起今天跟简说到的那个话题。

“对了,伊莱…”

“嗯?”

“最近我们学校的一件事情,听说了吗?”

“什么?”

“概括一下就是一个换男朋友很频繁的女生要结婚的事情啦。”

“啊,我知道她。”伊莱恩点头,“我班里有些男生认识,好像有几个还跟她暧昧过。”

“简在知道后挺不高兴的,说不相信她这种作风还会走心什么什么的。”

“确实挺不可置信的吧…她不高兴的点其实挺能理解啊。”

“大概就是对于感情这么不认真的人还能找到真爱吧,不过要我是她的话也会这么想啦。”

“人是多面的,”伊莱恩顺手往莫朵头上揉了揉,把乱出的卷发顺带勾起手指梳了几下。

“这么想会不会好一点?”

把手收回去,看到掌心里留了几根棕色的头发在上面,软软的细细的,还带着点没干的水光。

“你是说……”

“一个人的人格是相对多过绝对的。”

伊莱恩把手上的头发拍掉,再将手臂撑到后面,微仰起头,说:

“有些人之所以滥情,并不是天生花心,有时候可能只是因为被伤害得多了,抑或是没遇到让他专情的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

“又比如说,一个善良的人不到残忍的那一刻都会一直相信自己会这么下去。”

说实话伊莱恩这番话于莫朵来说并不无道理,但就是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具体是什么倒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种话被她这么顺畅地说出来……怎么就那么陌生呢?

陌生得让莫朵马上转移话题。

“算了,伊莱,对于结婚你是有什么想法呢?”

“结…婚…吗?”

莫朵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看着里面的瞳孔稍微缩小了一下,又被上眼睑遮下了一小截,连带着还有脸颊上一点微妙的小动作。

但是全部都是很短时间内的事情,蓝色的瞳孔马上恢复原样,嘴唇跟着向上弯成了一个弧度:

“先说,你有什么想法呢?”

“啊咧?”

“这是你先提出来的哦,先说应该没什么错吧?”

“……”

居然被反将一军。

尽管说出来是没问题的,但心里怎么就有点不爽呢……

“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先问你的啊,怎么就让我先说了呢,真是……”

前半句是小声的音量,却因为两人之间的近距离而轻易地就被伊莱恩给听到了。

她倒也没说什么,把身体又靠近了一点去听。

“我觉得就是,跟爸妈一样吧,最后都会变成亲情的啊。”莫朵前倾身子,把手放膝盖上隔着裙子的布料来回摩挲几下,“关于爱情的话,是真没有什么想法哎,只求平等就好。”

平等吗?

“这样……有点难的样子呢。”

“那么感性,当然啦。”

莫朵本身的异性缘就不那么好,唯一有过感觉的异性还在她的上一段人生里早早幻灭了。

“并不是没有想过浪漫啦,但也不长久是不是……”

如果以原来的年龄算的话,莫朵已经25岁了。

按另一个世界里那个国家的标准算的话,在这个年龄里,什么幻想基本都被囚禁在了青春期,剩下的只有一张由人情关系编织的名为现实的箩筐,里面被硬塞了一堆这之前之后必须面对的破事烂事。

虽然莫朵是幸运的,因为重生而在十七岁的时候来到了一个九岁的身体里,重新获得并保有了一些难得的天真烂漫。

但一颗灵魂的核心,还是在原来的半个世界里成长着的啊。

更何况,一开始的种种刺激对她来说,也算是不小的刺激。

刺激得她在不知不觉间,通透了一些。

比如说对于真情谊的重要性,爱情的时效性等等。

伊莱恩觉得,莫朵平时虽然迷迷糊糊的挺好逗,可有时候不经意间说出超龄的话语真的有点惊吓。

超龄得……让人觉得她是不是多经历了一段人生。

“可能啦,就如伊莱你所说的,可能我是没遇到喜欢的人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哈哈哈……”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让对方呆掉,莫朵忙打哈哈般地圆回来。

“那么你呢?”又急忙问过去。

“我啊……”

伊莱恩并没有沉默很久,就回答道:

“感觉这种事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对我来说。”

“怎么?”

莫朵被这句话弄得有点转不过来。

伊莱恩家会有逼婚还是怎样?为了去相亲还是政-治联姻?

“首先,应该没有几个男生会接受比他们强悍的女生吧,我自认为……不是个有女人味的人。”

强悍?没女人味?

还没几个男生会接受?

莫朵把伊莱恩从头部到腿部看了一遍,一头问号。

她的资本……不是很好吗?这是在逗谁呢?

“就算在学院里有男生对我有意思也在后面作为同学的相处中被我弄得怕了呢。”

“再有,我可是月照的人诶。”

“这有什么不妥的吗?”

“……”

伊莱恩一会儿没出声。

“啊,大概就是,谁都喜欢过平稳的生活不是吗?我连能不能保证这个都不确定,更何况伴侣呢?”

但是自己对生活的保证和对于伴侣的选择,本身没有必然联系啊。莫朵想。

伊莱恩为什么会把这两个说得,这么的……

“我回来了……”

就在此时门因为推动而响了几声,简垮着肩膀向前垂着无力摇晃的手,一身的草和土,光着脚挪进房间。

同时回头的伊莱恩和莫朵都被惊住了。

“简,你怎么突然……”

简没回答,晃晃悠悠的就脸朝下“嘭”地倒在旁边的床上,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床头的方向蹭了蹭。

“这是怎么回事,简?”莫朵下床,走到简的床边推推她。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简早就闷头睡了过去。

“她好像是累坏了,先别吵。”伊莱恩也跟着走到莫朵身边,在看到简的样子后拍拍后者的背,顺便把趴着睡死了的人身下压着的被子抽出来盖在她身上。

“有什么要问的明天再说吧。”

“可她这样子……”

“我也好奇为什么会这样,但现在就算你问了也问不出什么来。”

“好吧。”

莫朵收回手,担心地看着简的样子。

对方在睡梦中似乎并不安稳的样子,头埋在枕头里难过地哼哼几声,藏在被子下的手也躁动似的到处乱抓。

顺带着连喉咙里面也冒出一些不成句的字,叽里咕噜的,不安到极致的感觉。

伊莱恩见莫朵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便去把房间里的光熄灭了一点。

这一熄灭,让窗外的夜色显得格外明亮,月明星稀的,直接在窗下映出一块水一样的光晕。

“你也早点睡吧,不早了。”

伊莱恩穿好鞋子,打开门。

没等莫朵回答,就出了去。

“今天跟你聊的这些,很开心哦。”

嘭。

房间外是一长条的走廊,右手边是用玻璃隔绝的落地窗。

月光在木地板上投下银色的影子,大片大片的晶莹被一条条竖起的细细的黑色分出一个又一个规律的长方形。

伊莱恩的影子映在上面,是不规则却运动着的黑色形状。

她快步走在上面,鞋底与地面相触在发出短促的声音后又马上抬起,头发上的淡金色与银色部分相融,在空中柔软地飘出又迅速收回。

在走到靠近尽头的某一段时,黑色的影子蹲下去,捡起了什么东西。

“这是……”

手中的花瓣是比月光还皎洁的颜色,在手心上似是有粼粼波光般,虽是小小的一片却十分耀眼。

“没见过呢。”

自言自语着,伊莱恩把手掌合上,顺便把花瓣揣在里面,低下头迈开步子继续前进。

魔法阵就在前面,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