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找个不那么危险的方式去接近美。”吉莉安在短暂的怔神后毫不客气地说。

“我没办法, 吉莉安。”文卿静静地看着她, 手上托着装进了蝴蝶蛛的玻璃瓶, “有时候危险就是美的一部分。”

“听着,哈利,我说不过你, 但你要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是在玩命。”吉莉安说, “你就不觉得害怕?不觉得恐惧?我刚才心跳都快要停了你知道吗, 我喘不过气,寒毛直竖,浑身发抖,难道你就没有这样的反应?哪怕一点儿?”

“当然有,吉莉安,还不止一点。”文卿盯着她的眼睛, 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但我不是因为害怕, 吉莉安,我心跳加速、喘不过气, 是因为兴奋。你知道吗?恐惧和兴奋在生理上的反应其实非常相似,所以,既然兴奋会让人上瘾, 恐惧自然也是。”

吉莉安看着他:“好极了, 尽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她转过身,匆匆离开了文卿的身边,借以掩饰自己或许有些异样的表情。

她没有和文清说谎, 那只蝴蝶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候她确实吓得不轻,她也确实在整件事发生过后又惊又怒,但她的惊讶和愤怒并不是因为文卿所做出的危险举措,它们更多的,是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竟然就这么站在原地陪着文卿发疯。

我是怎么了?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可疑的吟游诗人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诅咒?

吉莉安焦躁地在心中诘问自己,尾巴心烦意乱地甩来甩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旦事情和文卿相关她就变得不像她自己了,但她明白,她的自问得不到任何答案。

这场说不上争执的争执最后以双方的沉默告终,吉莉安还是继续跟着文卿上路,什么也没说。

他们的速度很快,当天下午,就走到了阿拉伽草原的近南方。

这下子吉莉安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你想干什么?”

她的神态中很有几分紧张。

“就是你想的那样,吉莉安。”文卿仰着头,看着眼前的那座高山。

这座山同样是重重山脉中的最高峰,远不及卡瑟加顿山脉中的任何一座山那样陡峭高峻,却也称得上是雄奇壮阔。

它深入云霄,云霄之下的山体上遍布绿树,不知名的溪流在绿荫中穿行而过,最终化作山脚处的一个小型瀑布,瀑布飞溅而出的水珠形成了一道淡淡的水雾,而在水雾之上,一道色泽清晰鲜艳的彩虹静静悬挂着,透出一股灵气。

文卿和吉莉安站在山脚下像上望,文卿面带微笑,吉莉安满脸崩溃。

“我现在觉得和你一起出门不是个好主意了,哈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文卿笑着说,笑容里很有几分怀念的味道,“阿拉伽草原的最南方有什么,全世界都知道——这里有龙牙山脉,龙牙山脉里,居住着神眷大陆上绝大多数的巨龙。”

“很好,哈利,很好。”吉莉安点着头,猛地提高声调,“别告诉我你要上去!”

文卿转头看她:“好,我不告诉你。”

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片刻后忍无可忍的吉莉安打破了沉寂:“你不告诉我,但最后还是要这么做是吗?太阳神啊,我真是后悔跟着你离家出走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绝对不会跟你一块上去,龙牙山脉是兽人的禁地,那些巨龙会毫不疑迟地撕碎我。”

“哦吉莉安,你刚出门就后悔跟着我离家出走了。不是吗?”文卿干脆利落地抓住了重点,“你在部落里从来不会刻意提起太阳神,但是跟着我走了以后你提起他好几次了。一路上你一直都在想家,也一直忍着不说。”

吉莉安看着他:“我不想回去。”

“不,你想回去。不管你因为什么理由觉得你不想回家,实际上,你都是想要回家的。”文卿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心里的矛盾。你一方面想要离开、想要自由,另一方面,又想要成为阿泰尼昂想要你成为的那种人,我是说,强大的祭司、部落的保护者和领导者——他对你期望很高啊。吉莉安,你知道你现在就像个青春期的叛逆女孩吗?”

“你想说什么。”吉莉安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什么也不明白。”

“恐怕我比你想象得更明白……过高的期望让人不堪重负,不是吗?但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一些真正让你想要离开的东西。”

吉莉安别过了头。这似乎是个拒绝交谈的姿势。

但文卿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他一向很有耐心,从来不怕拉锯战,因为他对拉锯战经验丰富,毕竟,他已经在这样的战斗里花了一辈子的时间。

漫长的沉默后吉莉安终于说话了:“你不知道这样的感受。哈利,我是被阿泰尼昂捡回去的,部落里的多数都是狼人,少部分是狐人,只有我是豹人。他们都是亲人,一个整体,只有我是后加入的,我和所有人都不同。”

“豹人!”文卿叫起来,“你是豹人?!不是猫人吗!?”

“你在胡说什么?”吉莉安也叫了起来,“什么猫人?你以为我是猫人?哈利,听好了,草原上没有猫人!”

“好吧,好吧,是我认错了。”文卿端详着吉莉安的耳朵,承认道,“我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吉莉安看着他,文卿看着她,数秒后,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的,两个人都笑起来,并且很快都笑得前仰后合。

“所以,那就是你迫切地想要离开部落的最大原因?”文卿笑够了,说,“你觉得部落里没有归属感吗?觉得他们心里不认可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他们对你很好啊,体贴,宽容——至于别的,像是谈心、聊天之类的,我很难想象阿泰尼昂和图特之外的人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他们对我很好,即使我对他们并不好。”吉莉安也不笑了,转头望向部落的方向。

她跟着文卿走得太远,极目远望时也只看得见地平线上一条朦胧的白线,她的部落或许就模糊在那条白线里,不甚清晰。

但她的眼神就像她已经切实地看到部落了一样。谁说她看不到?部落在她心里,走得再远,她也能看到她的家人。

“我不觉得他们不好,他们是我的家人。”吉莉安说,“听着,文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喜欢我的部落,我尊敬我的老师,但是——我就是想离开他们,我就是希望我能离开他们的视线。”

“一切都很美好。”文卿低声说,“但你总想逃开它。”

他也顺着吉莉安的方向望了过去,但他的眼神那么廖远,任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在看吉莉安的部落。

吉莉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地问:“你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也许都是?”

“不,”吉莉安摇了摇头,“里面没有我。”

文卿说:“要我送你回去吗?”

“是时候离开了,对不对?”吉莉安大笑,文卿头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么灿烂的笑容。

她说:“事情真奇怪。你在家里的时候每天都在想离开,但真的离开了,反而又每天都在想家。我只离开了一个白天,现在甚至都没有天黑,可是我却感觉我已经离开了好几年。”

“那很好。”文卿低声说,“我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但越来越觉得我只离开了一天。”

“说真的,哈利,你真的有一个家?”吉莉安歪头看着他,“你知道早上我们碰到那只蝴蝶蛛的时候,你表现得像什么吗?那种朝不保夕,把财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类游商。唯一的不同是你不看重财富,哈利,你看重别的东西。”

文卿张嘴想说什么,被吉莉安制止了。

她继续说道:“抱歉对你那么糟。虽然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很可疑,现在也只觉得你更可疑了,但是你没做过什么,而且一直对我很好。”

文卿终于找到机会插嘴:“比图杜还好吗?”

“你们不一样。”吉莉安说,“完全的,整个的,都不一样。”

“对啊他是居家款式嘛。”文卿说,“女强人背后的男人非他莫属。”

这句话吉莉安从未听过,但理解起来不算难,她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多了,哈利。”

“走着瞧。”文卿说。

吉莉安微微地笑了,那笑容就像忽然长大了似的。相比起来,文卿好像还是个孩子,身上没发生过变化。她看了他一会儿,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她把布包握在手中,向上抛,又接住了。

“新月是吗?”她说,“我留着了,谢谢你。”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项链和为什么你不收礼物?”

吉莉安已经转过了身,朝他们来的方向走远了,听到文卿的话,她只是头也不回地朝他挥了挥手。

“好吧。”文卿自言自语地说,“我会回去问你的。”

他仰起头,重新看向眼前高耸入云的龙牙山。

“你好啊,罗伊娜。”他在心里说,“你现在还是一条小龙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想想觉得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