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要是用鉴赏一样的眼光来评判,这音乐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太喧杂, 太散漫, 吵吵嚷嚷毫无主线。重鼓声轰隆隆, 沙锤声叮咚咚,响板声啪哒哒, 三种不同的音色胡乱地混在一起, 有一搭没一搭的, 只是勉强保持在同一个节奏上。

这音乐听的是什么?它不属于任何一种音乐流派,没有激荡的和声与爆炸性的对立, 这三种单调的乐器完全无法展示音乐世界的浩瀚,它也不符合现今的人类,尤其是那些贵族们,对于音乐的定义——光明,高雅,有序,快乐和悲伤都要克制矜持。

你听兽人们的音乐,只听得见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乃至于乐器发出的声音都会被掩盖在他们的谈笑和舞蹈的脚步声里。

所有声音都是哄闹的、躁动的, 乱糟糟地搅合在一起, 像一大锅加了各种肉蔬调味的粥,所有食材的味道都混杂不分。

然而他们的音乐就是这样, 所有的声音就是要混在一起,主次不分,毫无规律, 随心所欲。

在这样一个开阔的草原上,音乐从来都不是主体,它只是兽人们生活中的一味佐料,它嚣张狂野漫无目的,你听起来觉得太奇怪了,可听着听着,你的肩膀不自觉地开始耸动,你的脚步下意识地合上了重鼓的节奏、沙锤的节奏或者响板的节奏(这三种乐器有时确实不在同一个节奏上),你的身体轻轻晃动甚至你自己可能对此毫无意识。

它听起来荒诞不经,和常规的认知不相符,可谁都要承认,这音乐和草原兽人的一切都很相衬。

这样的音乐在文卿的世界里被统一定义为地域性音乐,而地域性音乐的官方前称是民族音乐。

民族大融合之后,民族音乐的称呼被取消,但考虑到这些音乐的独特性,即它们所具有鲜明的特点,且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中表演才具有最高的艺术价值,这类音乐被单独划分出去,独立于一套完整的音乐系统之外。

文卿侧耳听着,有些入神。

兽人们快乐的舞蹈让整个地面都颤动起来,巨大的篝火将他们的脸庞照得通红,他们的舞姿充其量只能说是肆意地扭动身体,但因为兽人们都是绝佳的战士,你也很难违心去说他们跳得很难看。

那是一种力量感,就像你在健身房里看到的壮汉舒展身体,那身贲张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缓慢地鼓起和松懈,然后他举重、卧推、长跑、游泳,他在长久的训练中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他永远知道自己是在使用哪一块肌肉,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果决,且恰到好处。

而那就是兽人的舞蹈。无论男女,他们的舞姿都是一样的阳刚,几乎看不到任何阴柔的成分。

火光中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茸毛,随着他们肌肉的律动,那层毛发也如波浪一般起伏。

“你这次不叫她‘吉莉安姐姐’了?”文卿说,“我就说嘛,你年纪可不比她小。她喜欢你这么叫?‘姐姐’?噢这可真是太‘吉莉安’了。”

图杜一愣:“你知道我比她大?”

“知道啊。不难,看牙齿就行了。”文卿向前倾身抬起图杜的下巴,用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颧骨,“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

他的指间湿漉漉的,又凑得太近了,说话间酒气弥漫。

图杜有些紧张,他推开文卿的手,后退了一点,“你喝醉了吗?”

“嘿!你们怎么老这么说?”文卿嚷嚷起来,“随便什么人,我一喝点儿酒,就问我是不是喝醉了。听着,我没醉。我就是喝了酒之后情绪会有些,呃,激动。”

图杜飞快地点了几下头,弧度很小但节奏很快,看上去就像他整个人上上下下地哆嗦了一会儿。

点完头之后他就很紧张地又靠近了文卿,问他:“要我带你回帐篷休息吗?回去喝点水再睡吧,我马上给你弄点热水。”

文卿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去做什么?我不回去,现在时间还早得很,大家正高兴着,干嘛要回去。我不回去。”

停了一下,他又出神地端详着图杜,面上露出非常认真的神色。

他的表情太认真了,图杜被他看得有些懵,又不敢躲开。他和文卿对视了几秒,随后文卿伸手摸了摸图杜挨近他的脸,夸奖道,“我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你真的喝多了。”图杜哭笑不得地说,想要扶他离开,“跟我走吧。”

“跟你走?不不不,我不走。就算有谁要走,那也是跟我走才对。”文卿嗤嗤地笑起来,挥了挥手,拒绝了图杜的靠近,扭头走向了巨大的篝火。

兽人们正围着篝火跳得起劲,无论是奏乐的还是跳舞的,每一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可一边累着,一边又在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们的眼神在夜晚都显得神秘而且美丽,有一些瞳孔放大了,有一些没放大,但所有兽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碧色的微光。

文卿径直走了过去,越过围成一堆跳舞的兽人们,在巨焰般的篝火边上坐下了。

真是奇怪,他身上仿佛带着魔鬼一样的力量,明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开始做,但当他沉默地走过人群,兽人们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开脚步;他坐在篝火边沉吟,神色是悲是喜,竟无人敢去打扰。

兽人们的脚步停下来了,他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却无人交头接耳。

文卿以一己之力打断了宴会,可却没有兽人出声阻止。

然后重鼓声消失了,响板声静止了,沙锤的演奏者茫然地回过神来,呆站在原地,手中的沙锤因为惯性发出了一点声响,刹那中,这一点声响竟然有如能划破夜空般嘹亮。

突如其来的安静像一个奇妙的封印,而兽人们已经被某种奇妙的力量所摄。

他们看着文卿,都在等待安静被打破的瞬间,可所有兽人又都没有擅自出声。或许是出于某种奇异的敬畏——但他们在敬畏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火焰的燃烧也是无声的,熊熊烈火随着草原上的风摆动腰肢,壮烈,却又有舞女般的妖娆。

阿泰尼昂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文卿,吉莉安立在他的身侧,也沉默地看着。

她的瞳孔在夜中放大到了极致,几乎占满了大半个眼眶,瞳孔的边缘上一圈纯正的金光,透出非人的深邃和纯真。

万众瞩目之下,发了半晌呆的文卿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背包中取出了一把尤克里里。

然后他笑起来,大声说:“嘿!嘿!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跳舞了?”

他把那把只有他小臂那么长的乐器抱在胸前,手指一勾,弹起了一曲——谁知道是什么小调,但每一个音节都那么清脆,像吃了一口脆桃。

这一点前调仿佛将兽人们惊醒,他们在短暂的安静后又开始动了,舞步从犹豫到坚定,也不过短短数秒。

兽人的音乐重响,沙锤哗啦啦如云团,鼓如雷鸣,而响板如闪电般在鼓声中穿梭。

尤克里里弹起来和吉他的音色相差无几,只是更欢快调皮些,文卿嘻嘻哈哈地扫着弦,还欢快地吹了一段口哨和音。

他与他的乐器所发出的声音都不大,也不激烈,远没有兽人的音乐那样庞大,可奇怪的是,在兽人们的音乐和舞步声中,尤克里里和他的口哨声反而清晰起来。

“嘿!嘿!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跳舞了?”文卿开开心心地随着小调开始唱歌,就好像完全意识不到大家都是为他而停下,“深夜还没有醒过来,月亮已经被篝火映红了。这片土地狂野又美丽,大家为什么不跳舞了?来跳舞吧!只是不要唱歌,既然你唱得不如我。”

这歌词逗得兽人们发笑,快乐的气氛又燃了起来。远远的,吉莉安忍俊不禁,赶忙用手遮住嘴巴,强作严肃。

文卿却不在乎大家的反应,他的嗓子清朗,音调高如孩童,唱起歌就像在大声欢笑。

“你们要不要听我唱歌?我有好多故事能讲,但想想还是算了。大家都跳舞吧!既然生死皆为尘土,传说都远去了,所求终为虚无。嘿!嘿!你在听我唱歌吗?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跳舞了?我是个吟游诗人,但我不想讲故事。勇士的冒险和我们没什么干系,除非你想迎娶公主。想也没用,帝国没有公主。”

歌声引得哄笑不断,图杜都听傻了,心想这也算是唱歌?虽然调子是很好听……他下意识地跟着调子哼了起来,轻轻摇晃着脑袋。

切好的生肉源源不断地补充过来,酒桶换了一桶又一桶。他们唱歌、跳舞,围着巨大的篝火转圈,直到月亮走到西方的尽头。

阿泰尼昂在夜深以后就离开了,吉莉安却留了下来,遥遥看着大家欢呼,既不走近,也不走远。

太阳初升,所有兽人都累了,绕着还未熄灭的巨大篝火歪歪斜斜地睡了一地。

文卿却还很清醒,他绕过他们,选了一处草面上干净一些,没有油脂也没有酒水的地方坐下,双手抱膝,望着朝阳。

在一整夜的狂欢过后,万丈霞光辉煌而梦幻,仿佛能够涤荡人心。

文卿静静坐着,不发一语。吉莉安踌躇了片刻,悄悄走到了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他:“你弹的那是什么?”

“尤克里里。”文卿说,站起身,“好了,跟我走吧。”

吉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了一遍:“什么?”

“我说,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