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在神眷大陆的人类的习俗里, 为地位最高之人所建造的建筑向来位于城邦或是乡镇的正中央,其余的建筑环绕着它散开, 呈众星捧月之势。一方面, 这是为了显示君主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君主的安全。

但兽人的规矩却不太一样。

兽人的领地意识极强,所以他们的居处更为分散, 部落与部落之间相隔极远。兽人的国家里分为无数个大小规模不一的部落, 兽人的部落就相当于人族国家中的城邦,而一个部落中, 地位最高的兽人通常都住在地势最高的地方。

如果说人类的城市或圆或方, 那么兽人的部落大致都呈等腰三角形, 最为尖锐的尖角所处的位置最高,那就是部落中地位最高的人居住的地方。

不过这个规矩在地势平坦的平原上不适用, 所以草原兽人遵循另一种尊卑:等腰三角形的尖角永远指向东方, 指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兽人以东为尊。他们称呼光神为“太阳神”, 并且虔诚地信仰他, 感谢他带给世间光明。

要说起来也挺有意思, 兽人的体质和智商都意味着他们基本和魔法无缘, 但在远古时候,在被称为叛逆者的古法们还未出现的时候,所有智慧生物都是依靠着向神灵祈祷获得元素垂青的,那时候的魔法师都是巫师,强大与否完全看他们祈祷所得到的回应。

人类们的历史飞速地发展着, 但在兽人中,远古的修行方式被最大程度地保留下来,兽人的祭司,实际上就是巫师。

文卿并不意外这个部落的祭司知道他的到来,被忽然在耳边响起的苍老嗓音邀请,他也只是神态如常地放下手上正要往搭建好的帐篷骨架上铺陈的兽皮,告诉周围的兽人祭司召唤他过去。

没有兽人吃惊,他们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好像工作中忽然有一个人在没有传讯者到来的情况下停下手,告诉周围的人“祭司刚才召唤了我”是一件平凡无奇的事情。

可能是注意到文卿没有立刻动身,叫他过来帮忙的那个狼人向他解释:“被吓到了?祭司偶尔会这样。肯定是吉莉安不在附近,不然祭司都会让吉莉安过来传话。”

文卿说:“吉莉安?吉莉安又是谁?”

“就是带你过来的小姑娘啊,她是祭司的弟子。”狼人大叔爽朗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相当锋利的尖牙,“吉莉安有点淘气,她玩得不尽兴会到处捉弄人,所以祭司很少吩咐她去做重要的事情,怕她惹麻烦。”

“哦。”文卿点了点头。

他谢过热情的狼人大叔为他带路的提议,在那道苍老声线的指引下找到了对方的帐篷。

祭司的帐篷和普通兽人的帐篷从外观看并没有明显的差别,环状的墙壁,伞盖状尖顶,无论是大小还是高度都和周围的帐篷相统一。

刚才帮着那些兽人搭建帐篷的时候,文卿特地观察过这些帐篷。在三百年后,兽人的习俗已经被人族高度同化,传统的游居生活被定居所取代,他们的帐篷也沦为漂亮的工艺品,或是在经过改良后,作为行走于沙漠的商队和佣兵的暂时性居所使用。

出于这样的原因,即使是走过许多地方的文卿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兽人的帐篷。最为传统和古老的兽人帐篷由藤更木搭建框架,又在框架上覆盖独角鹿的皮毛。

藤更木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树,这种树的生命力非常强,它们生有比主干长了数倍的根系,能够牢牢地抓紧土地,汲取土地深处的营养,同时,这种树不长树叶、不生枝丫,而是在主干上长出藤蔓一样的气根。向下生长的是支持根,它也最为粗壮,每一根支持根又能长成一株新的藤更木树;向上生长的是呼吸根,呼吸根内部有许多管状气道;左右横向生长的是攀援根,攀援根韧性最强,且能分泌出粘性极强的粘液帮助攀援;而卷曲柔软、最纤细部分仿若毫毛的则是寄生根,它能够寄生在周围的植物中,吸收对方的营养。

这些发达的地上根系功能众多,完全取代了树叶,几乎不惧怕任何自然灾害,一株藤更木树往往能够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但任何生物都有天敌,藤更木树也不例外。

藤更木树的天敌生活在瓦蒂河中,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浮游动物专门以藤更木为食,每当一处藤更木树的森林被改道的瓦蒂河支流淹没,这种无名的浮游生物就会大量汇聚过来,在藤更木森林中繁衍,爆发式增长的浮游生物让无数食用浮游生物的水生动物会蜂拥而至,小鱼又吸引了大鱼,大鱼又吸引水面上的猎食者,整个草原上生态系统的成员都在这时候倾巢而出,共赴狂欢。

独角鹿也是这场狂欢里必不可缺的一员。

它们体型庞大如牛,性情温和敦厚,作为阿拉伽草原上数量最多的食草动物,它们出场时从不形单影只,数量最小的集群也由上百头独角鹿组成。虽然有和独角兽相似的名字,独角鹿看上去却并不显得高贵优雅,反而有些粗笨。

它们的皮毛柔软丰厚,不易被水渗透,保暖性极佳,是优质的服装材料。文卿就有几顶独角鹿皮毛制成的帽子,还有一条纯白色的独角鹿毛披风——白披风是某次演奏会后当时的圣佛仑公爵夫人赠送给他的,天生纯白色皮毛的独角鹿极其罕见,这份礼物价值不菲,更别提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公爵夫人特地寻来了小鸡蛋大小的红宝石,又将它雕刻成玫瑰,作为这件披风的扣带装饰。

文卿很爱她,她有一头相当美艳的红发,即使是漂亮的贵族仪态也掩饰不住这位夫人顾盼间的开朗和活泼。她有些像他妈妈。

兽人们用藤更木搭设帐篷的大体框架,在支架上铺设防水效果好且保暖的独角鹿皮毛,藤更木会渐渐在土地中扎根,横向生长的攀援根会沿着兽人们的设计和规划织成一张网状的内罩,并依靠粘液牢牢吸附住独角鹿皮毛。藤更木的地下根系和粗壮的支持根让兽人的帐篷扛得住狂风暴雨、大雪冰雹,不过要每日修剪,避免它们长成新树,而呼吸根能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并且并起到调节气温的作用。

寄生根好像没什么用,不过兽人们发现了它们缠绕的本能,会用它们来固定住帐篷里的家具和陈设。

这种因地制宜的帐篷在未来没落的原因也正是出于它具有的强烈的地域属性,每一顶帐篷都是一个小小的藤更木树林,兽人们随意迁居,走时只会砍下必要的主干,是因为瓦蒂河会为他们处理好后续,至于别的地方,毫无天敌的藤更木树会吃光所在地的所有植物,造成极大的危害。

藤更木是草原兽人帐篷最主要的部分,藤更木的特性让这些帐篷坚固、耐灾、适宜稍长时间的生活。改良版的兽人帐篷用别的木材和编织成网状的材料取代了藤更木,更方便拆卸、携带和组装,适合商队和佣兵的需要,但也失去了藤更木的优良特性。

文卿在祭司帐篷前停留了好一会儿,祭司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并未催促。他忽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赶紧掀起门帘,走进祭司的帐篷中。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传统和古老的、未曾沾染上太多人类气息的兽人帐篷。帐篷内的藤更木交织缠绕,图案就像木纹一样古朴,大型的家具大多贴墙而立,墙上则挂着猎物的头颅,帐篷内没有更多的装饰,没有窗户,也没有床。

这才对,文卿记得草原兽人是在独角鹿皮毛毯子上睡觉的。

兽人祭司盘着腿坐在一块独角鹿皮毯子上,面前燃烧着一团篝火。他半背对文卿侧坐着,正专心致志地将一把刀放在篝火上缓慢移动。他均匀地炙烤着刀锋,那把刀的锋利程度更甚于文卿送给兽人小崽子们的礼物。

祭司对面摆了一块毯子,祭司没有说话,但文卿猜那是给他的。

他想了想,在与众不同的凝重气氛里走到那块毯子上,学祭司的姿势盘腿坐下了。

趁坐下的机会,文卿快速地瞥了一眼兽人祭司。对方露在皮毛衣服外的皮肤上布满了茂盛的灰褐色毛发,肌肉纹理隐约可见,看身材,这应当是一位男性兽人,女性兽人的肌肉分布和发育重点与男性不太一样。

文卿还没办法根据耳朵的形状判断对方的种族,不过能肯定这位祭司要么是狐族,要么就是豹族,理由嘛……倒不是他看出了什么,而是兽人的祭司基本都在这两类里诞生,鲜少有例外。

坐稳后文卿才意识到他的位置有点微妙。

兽人以东面为尊,帐篷的开口朝向东,却又不正对着东,以示对神灵的尊敬。看方位,他坐下后正面朝向东方,这个这个,似乎于礼节上不太对?

文卿不很了解兽人的礼节,但是正面朝向东方,这个位置透露出的信息太让人捉摸不透了,文卿顿时觉得好像坐在了一团滑溜溜的水团上。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起身,又不敢起。

给他坐了东面的位置,没坐下之前还能拒绝,可坐都坐下了,他哪里能再说不坐就不坐?这不是打人家脸?

这个祭司做事太简单粗暴了,什么解释都没有就叫他坐这儿。可兽人的风格一直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旅行的人怎么能去责怪别族的风俗?所以也不能怪祭司,想来想去只能怪他自己。

文卿:叫你东看西看,叫你东想西想。你都吃几堑了,半个智都没长。

祭司还在不紧不慢地烤那把刀,他的镇定让文卿也镇定了下来。他默默看着祭司烤好了刀,站起来,走到帐篷的墙边,在最壮硕的那根呼吸根上割了一刀。

淡青色的汁液从藤更木的伤口处喷.射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植物的浆香,祭司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杯子接住了这些汁液,然后他用手指封住那道伤口,数秒后他再放下手的时候,伤口处已经生出一层结痂似的薄膜。

他又坐回毯子上,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握着杯身,双手递过了这杯淡青色的汁液。

……这什么礼仪?什么意思?怎么应对?完全没听说过!书上也没见过!

此时此刻唯有见招拆招一条路可走,想来以兽人的性格也不会有特别复杂的礼仪。文卿战战兢兢地接过杯子,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杯中淡青色的汁液——祭司毛茸茸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不过文卿不觉得祭司很满意——他仰起头一口饮尽杯中的液体。

屋内沉郁的气氛一松,祭司终于露出了符合兽人身份的豪爽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