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他们在巡逻的最后才去看望比尔, 因为比尔不在巡逻的路线上。

不过精灵的巡逻本来也没怎么跟着既定的路线走,就文卿所知的, 精灵的传统巡逻流程就是当日负责巡逻的小队沿着大概的方向晃悠上半天。

这也是文卿头一次看见比尔的巢穴,一棵巨树的分枝和树干相接下陷处。

这种足足有五人合抱这么粗的树在索拉森林中只算是寻常,但这个树窝的位置无疑极为巧妙,它在树体的中部,繁茂的枝叶将它遮挡得严严实实,与此同时,又因为距离树顶较近,还能接收到不少暖洋洋的阳光。

七支来自母亲的尾羽被比尔垫在身下, 而他现在已经长到大概两只手都捧不住的大小, 在巢穴中睡得正香。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是浪漫却也如一的橘红色。

这不是文卿在索拉森林看到的第一个黄昏,但这是文卿第一次站在树枝上, 看到树冠内部的黄昏。

这是索拉森林中常见的树, 叶片也是索拉森林里常见的近椭圆的叶片,可在夕阳之中, 一切都与众不同。

每一片叶子旁的缝隙里都透着浪漫的橘红色淡光,每一片叶子又都投下小小的点状黑影,于是色泽浓烈的光影在这里几乎达到了究极的平衡——如同被时光妥帖安放,亦或者因为不忍惊动而将美酒窖藏了千万年——还有一身白色茸毛的鸟儿安睡在光影里, 他失去了母亲,可自然和精灵庇佑着他。

树冠中没有风,可光影和树都在生长呼吸, 因而静止之中又隐隐约约的,仿佛有什么似是而非的灵气。

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刚刚摆脱宗教桎梏了艺术的教条,画上的圣母和圣子都饱含人性;但却没有抛弃宗教的辉煌和盛大,于是人性中又有至高至纯的神性。

文卿静静凝视着比尔,心中动了一下,露出了微笑。

“真好啊。”他很轻很轻地对自己说,尽管他并不明白自己在感叹什么。

他也不明白他的微笑有多美好。

最后他们没有惊动比尔,悄悄地离开了。

“我们就在路上吃晚餐好了。”一路都很高兴的文卿提议,“尝尝我的手艺,超好吃的,我保证。”

西奥洛和安娜都没有意见,大致分工了一下,他们两个去找猎物,文卿捡柴烧火,做一些前期准备。

普通的动物哪里都有,除非是极度危险的魔兽所在之地,或者是只有特殊种族才能生存的地方,因此安娜他们很快就在附近猎到了一头不小的成年野猪。它看上去和地球上的野猪没有多大的区别,只除了它的背上有能够像箭一样发射出来的坚硬鬃毛,以及它的味道——文卿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哪怕随便用白水煮煮都能香掉人的舌头!

他一看见野猪眼睛就亮了,尤其在他发现这是一头母野猪的时候:“太好了!母野猪!母野猪肥肉多,熬汤一级棒!”

安娜有些吃惊:“你还真懂一点儿啊?”

“那是。”文卿自信满满,“你们就等着吃吧。”

“但是熬汤很费时间。”西奥洛说,“现在不早了,我们要在天黑前回王的身边。”

文卿掏出那把做菜才会用的专用小刀,又从背包里取出厨具放在火堆上,搓了一个大水球扔进去煮,然后才一边飞快地分割野猪肉,一边说:“时间的问题尽管放心。还有,什么叫‘回到王的身边’?”

“我们是王的近侍。”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安娜,她凑在文卿的手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啧啧称赞,“你这可不是懂一点儿了哈利,你是很有一手啊!”

说文卿刀法又快又好绝不是空话,他切割野猪肉都能切得手上动作只剩下残影,而且他切的时候根本没怎么看,心思都搁在安娜说的话上。

“蒂恩托的近侍啊……好大的官。”文卿说,刀尖伸进他切开的缝隙里一折一挑,野猪肉中的白色黏膜就整个儿被他撕了下来。

这一手如果不是非常熟悉食材的人绝对做不出来,安娜和西奥洛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愣过之后就是满怀期待,安娜眼睛都在发光。

精灵有很多种族,每个种族又各自有各自的族长,以及因为不同种族不同习俗而产生的不同职位,比如光精灵有专职照料植物的,高地精灵有专职打猎的。总体来说,现在的精灵国中,政治体系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不像三百年后那么合理和清楚。

这都是皇帝奥古斯都的锅。

听名字也能听出来,精灵的分类有好几种,要么按照属性,譬如“光”精灵;要么按照分布地区,譬如“高地”精灵。在皇帝四处征战之前,精灵族都是各族分居,直到他们的故土被侵占——精灵们分散的时候打起仗来很吃亏的。

事情无须赘述,总之,几乎所有的精灵都集中到了索拉森林,而森林精灵慷慨地接纳了他们。

最为古老和神秘的森林精灵,传说中他们也是未分化前的所有精灵的先祖。漫长的生命和森林的闭塞环境让这一脉流传下来,无论是三百年前的今天,还是三百年后,森林精灵都是那么神秘和沉默。

精灵王就是森林精灵。

西奥洛和安娜都没有说话,文卿能自然而然地直呼精灵王的名字,可不意味着他们也能。

事实上安娜早就想问了:“哈利,你是怎么就这样……叫出王的名字的?”

哈利把剔出来的骨头扔进锅中盖上盖子:“就这么叫他啊。你不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吗?蒂恩托,蒂·恩·托——第一个音和最后一个音都要弹动舌头,念起来特别有一种蓄势待发的、猛地炸开的感觉,音节的转换超棒!”

安娜干笑:“呵、呵呵,好像是吧。”

西奥洛用手挡住自己的笑意。他咳嗽了一声,安娜立刻识相地说:“那什么,你先做饭啊,西奥洛有事找我。”

文卿歪着头看了他们一眼:“去吧。”

他低下头,继续把手中分好块的猪肉清理干净,选出最肥美的部分连带着他这几天中弄到的调料放进锅里。

安娜和西奥洛站在一块儿说笑,依然是非人的美和非人的淡淡光晕。文卿背对着他们做饭,轻轻地哼着歌,空地上的树枝也随着歌声轻轻摇曳,在他无忧无虑的脸上投下波浪般的影子。

这两个精灵和一个人类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后就各自都分到了一碗散发着浓香的肉汤。

肉的香气在空气中徘徊,其中还夹杂着少许的清香,安娜和西奥洛捧着手里的碗和勺子,安娜说:“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是怎么把肉熬得这么香酥的?”

西奥洛关注的却是另一个点:“你居然在锅上刻了时间魔法阵?!”

他关注的点倒是完美地回答了安娜的疑问。

所谓时间魔法阵,顾名思义,就是可以加速时间或者延缓时间的魔法阵,稍微科学一点的解释就是利用罕见的高阶魔晶为阵眼输出魔力,又用别的各种复杂珍贵的材料来绘制魔法回路,形成能量场……不科学的解释就是反正在神眷大陆不需要科学,就是有这玩意儿。

文卿面对西奥洛惊呆的眼神只是耸了耸肩,心说用把时间魔法阵刻在餐具上在我们玩家里可是常规做法,有条件的怎么着都会弄一个。

不过想想这个时间,距离“世界大战”的结束——不对,不是结束,奥古斯都才打下来草原而已,那位陛下的征途可不会止步于草原——好吧,在战争频发的时期把这样的高精技术用在吃喝上面,好像确实挺难理解的。

西奥洛:不!你对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误解!这种行为任何时候都不能理解好吗!

安娜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西奥洛的肩膀:“放松西奥洛,我以为你知道了,哈利身上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才对。”

她颠了颠手中的碗,一边啧啧感叹说“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用上这么奢侈的玩意”,一边低下头用勺子舀了一勺肉汤送进口中。

文卿笑嘻嘻地看着安娜瞪大眼睛凝固在原地。她的喉咙滑动了一下,怔怔地呆住半晌,数秒后,她一声不吭地放下勺子,豪迈地捧着碗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西奥洛还震惊着,动作却一点儿也不慢。他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勺子,直接低下头喝起汤来。

文卿嘟着嘴吹了吹汤的表面——碗里当然不会有太烫的食物,但喝汤之前吹一吹,与其说是为了让汤变凉,不若说是一种习惯——他也把脸埋进碗里,大大地喝了一口。

这个世界的东西果然比游戏中的好吃!上次的兔子和上次的粥都不是特例!

肉汤是牛奶一样喜人的乳白色,单单看着就是又香又醇的样子,味道也不会辜负食客的期待。文卿罕见地只在汤中加了丁点的盐和一种味道类似薄荷或者姜,又清凉又有一点辣味的香料,单单只靠着火来发挥食材最本质的味道。就如他所料的那样,汤中全都是温暖熨帖的咸香,像是巧克力一样醇厚地融化并且严严实实地,以一种不急不缓的从容包裹了整个口腔。

它不具有太强的爆发力,也没有甜蜜到只一口就抓住人的味蕾,但它就像是雨中的伞、春天的花,不是让人无法拒绝,而是它就应当在此刻出现,出现在这里。

食物中好像真的有灵魂或者感情一样。

安娜慢慢地喝着肉汤,野猪肉已经被熬煮得用勺子一推就散,肉汤极为浓稠和饱满,有入口即化的肉丝。她安静的肠胃被这种无法抵挡的香气折服了,不断散发着饥饿的信息,催促着主人食用。

她喝着汤,越喝越高兴,西奥洛也在喝汤,眼角眉梢都是暖洋洋的笑意。

文卿一边喝一边抬眼看他们为美食露出的笑容。

真美好啊。他在心里说。

回到居所的时候天才擦黑,精灵国中一边安详。这个散漫的种族出乎意料的不愿在夜间出没,也没有什么会持续到深夜的狂欢。

文卿在房间里等待着。

没有让他等得太久,几分钟后,刚刚离开的西奥洛就去而复返。

这个俊美的精灵维持着一贯的轻盈,尽管他的神色有些沉郁。他走进他的房间,锁上门,迎接他的是两张软绵绵的懒人椅,和歪歪斜斜地躺其中一张椅子上的文卿。

他脱下了精灵送来的宽松的长袍,换上一件松松垮垮的银白色长衫和宽松的银白色长裤,踩着同款的布鞋。这一身衣服上毫无珍珠翡翠玉石,只有暗色的玫瑰纹绣,重重叠叠的肥厚花瓣,带着栩栩如生的娇怜。文卿没有束发,长发落在肩颈上,从西奥洛的角度去看,他精致秀美得像个过于年幼的男孩儿。

他忽的有些踌躇,不知道把话告诉这样的小孩子是不是有些不合常理。

“你想站着说吗?我倒是没有意见,但是仰着脖子听你讲话很累的。”文卿说。

西奥洛失笑:“你这叫没有意见?”

他放松下来,学着文卿的样子懒懒散散地瘫坐在懒人椅上,双手抱在胸前,长腿没办法蜷缩起来,他就把它伸直了搭在地板上。

屋里的魔法灯十分暗淡,暖光中,西奥洛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第20章

卡贝松是帝都佛仑最好的吟游诗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卡贝松是最好的吟游诗人。

他不常用辉煌的勇者传说来博取民众的吸引力,虽然他也会讲那些故事,并且他讲得不比任何人差。卡贝松喜爱的是温柔的抒情小调,缠绵的情歌,或者是悲伤的爱情故事——悲伤的,普通人与普通人的故事。

(“怪不得他讨女人喜欢。”文卿说,“一听就是一个又敏感又英俊的流浪者。女人都喜欢流浪者,这是情怀。”)

女人都喜欢流浪者?这是哪里来的说法?吟游诗人那么多,只有卡贝松最受欢迎。

(“所以说你不懂。这里的流浪者首先就不能是那种因为一无所有才流浪的人,那种人一看你就觉得他没有底气。”文卿嗤嗤地笑,“我说的流浪者,是指随时随地都有惹人怜爱的不安定的气质,经历了很多,感觉又沧桑又疲倦,并且英俊的男人。”)

好吧,算你说的有道理。

卡贝松确实就是你说的那样,忧郁,温柔,疲倦,浑身都是不安定的性感。他有我见过的最悲伤的深褐色眼睛,就算他笑得最灿烂的时候,也会显得非常的忧伤。

他很讨女人的喜欢。

最糟糕的是,他也很喜欢女人。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文卿又插嘴,“这种浪子肯定喜欢女人啊,说白了都是相互的。你看,女人被束缚在家庭和家族里,所以渴望自由;而不安定的男人呢,又渴望安定。他们各自都有对方想要的东西,只要再加上一点相遇的巧合,有一点谈得来的话题,有时候谈得来的话题都不需要,看对眼就行了。他们会短暂地相爱,然后女人回归家庭和家族,男人重新流浪——逻辑通,没毛病。”)

……你说得很对。

你多大了?说话的口气就像已经活了几百年一样。

(“我多大?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也说不清。二十二或者十七岁,你可以选一个。”)

算了,你的年龄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别的事情。

卡贝松十四岁的时候才刚刚到佛仑两年。他还很年轻,但是好嗓子已经显露出来,即使在佛仑那样的大城市,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吟游诗人。

他的年纪还小,嗓子非常清澈和干净,据说他在未来的六十多年里一直都保持着那样清澈和干净的嗓音,但是曾经听过他在那时的弹唱的人都坚持,他十四岁的唱法要格外的悠扬和纯洁一些。

(“那时候你们就相遇了吗?”)

那时候还没有我。

好了好了,那些都是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好的吟游诗人都是天下皆知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

他们在唱传说,而他们自己往往也是传说。

行了,别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我不到六十岁就这么让你吃惊?别关心我,现在我们还在讲卡贝松的故事。

在他十四岁那年,被邀请进格里尼家族进行表演,为了取悦当时闷闷不乐的格里尼公爵夫人——是的,别那副表情,就想你想的那样,公爵夫人爱上了他。

(“完全可以理解。”文卿咂舌,“无意冒犯,不过公爵没弄死他?”)

实际上,公爵夫人对卡贝松的爱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公爵对她的冷落。咳,出于某种原因……

(“哇哦。”文卿说,“公爵有别的情人?不应该啊,有情人一般也不会太冷落正宫的,我记得格里尼家族是老牌贵族了,每一任公爵夫人都出身不凡,没有合适的理由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让我猜猜,公爵不喜欢女人?再狗血一点,公爵也喜欢卡贝松?”)

……是的。

如你所想,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对卡贝松抱有极大的好感。他们的关系一团乱麻,卡贝松在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争风吃醋之间烦不胜烦,因为他既不喜欢公爵,也不喜欢公爵夫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他的喜欢也不过是逗弄漂亮宠物的那种喜爱,毕竟尽管他们非常喜爱他,在表演完毕之后,他们还是不允许卡贝松与他们同席用餐。

(“哦这个,我听说过。”文卿嘟哝道,“吟游诗人的地位一度非常低,他们不允许和观看表演的人一桌吃饭,还有他们只是平民和贵族用于取乐的玩具之类的说法。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好起来了,我翻遍了官方的记录也找不到转折在哪里。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关键被官方忽视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哈利。

不过我要讲的事情和公爵以及他的夫人没有多大关系,他们身世显赫,手握重权,但也不过是这个故事里的背景。

故事的重点在于年幼的卡贝松被他们扰得非常烦闷,同时,因为这两位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喜爱,他在公爵的府邸中行走时是不受到约束。

某一天午后——那是一个阳光明亮的午后,可能是因为刚下过雨,所以天色又要格外的明亮一些。而就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午后,卡贝松在公爵的后院里发现了一位被深藏的精灵女孩。

他们才是故事的主角。

(“故事开始有点意思了。”文卿说,在懒人椅上翻了个身,“所以卡贝松和那个精灵女孩相爱了?”)

是啊,每个人都能猜到的故事。他们相爱了,就像任何一对相爱的人一样,度过了一段不算长的美好时光。

这段关系终结于公爵的发现,爱侣被迫分离,并且就像大多数被迫分离的爱侣一样,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名字呢?”文卿说,“你没有讲精灵女孩儿的名字。”)

她叫露西,是被赠送给公爵的礼物。

你知道,通常被人类抓住的精灵都会作为一种昂贵的、用来展示地位和权势的礼物,露西也不例外。公爵不喜欢女孩,所以什么都没有对她做。但公爵对她很好,没有折磨她,也没有把她转赠给别人。在府邸中她几乎是自由的,她想要什么,公爵都会派人送来。

我猜公爵或许真的有一点喜欢她,起码是喜欢她的天真和美丽,不然公爵不会允许她生下卡贝松的孩子,还让她抚养这个孩子,直到他长到六岁。

(“然后公爵把这个男孩送到卡贝松身边。”文卿说,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不难猜测,哈利。你没必要躲开关键,我说出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公开这些。

我就是那个男孩。

六年后卡贝松已经享有盛名,但他依然无法保护一个半精灵,所以我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露过面。人们只知道卡贝松曾经有一个宠爱的弟子,很有才华但是因为受到嫉妒被人毁掉了脸。

不得不说这套说辞很有说服力,我跟着卡贝松度过了四年时间,从来没有人试图看看我长什么样子。那些爱慕卡贝松的贵妇人有时候还会召我上前,我会带着面具前去接受她们的怜悯,她们会抚摸我的头顶,那时候我还小,心惊胆战,害怕她们中的某一个提议想要看看我的脸。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绅士们、夫人们其实根本不在乎我,他们只是在乎自己的名声,而女士们或许还在乎卡贝松怎么看她们。

那四年是我学到的东西最多的四年。

卡贝松对我很好,但他没有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这件事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原先一直以为我是格里尼公爵的私生子,直到很久以后,在我离开卡贝松之后,才发现我虽然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精灵,然而我笑起来几乎和他一模一样……那对酒窝。

你说得对,哈利,没有纯血的精灵会有酒窝。

精灵国中只有我是半精灵。

(“那你是怎么来精灵国的?卡贝松寻求了谁的帮助?”文卿问道。)

多么敏锐啊,哈利。

是皇帝。

年轻的,还未登基的皇帝。

我说过卡贝松是当时最好的吟游诗人,或许直到现在他也是。皇宫的宴会上他也受到了邀请,当时的王,陛下的父亲得胜归来,恰逢陛下的老师给他一段假期,陛下就回到了皇宫。

卡贝松为王唱了一首赞歌,又为王后唱了一首。而陛下,因为当时陛下归家是临时起意,所以卡贝松没有为他准备歌曲。

宴会结束之后年轻的陛下拦住了卡贝松,要他为他唱歌。

(“奥古斯都也喜欢音乐吗?”文卿兴致勃勃。)

当然,当然。

所有人都喜欢音乐,贵族尤其如此。不排除某一些是假装出来的,但陛下是真的喜欢音乐。

可惜卡贝松实在是唱不出来了,他一贯太受欢迎,夫人们缠着他,要他一首接一首地、无休止地唱下去。疲惫让卡贝松的喉咙疼痛,灵感衰竭,而且他又累又饿——我说过了,吟游诗人是不能和尊贵的客人们一起用餐的,他只能等待宴会结束之后和仆人们一起用餐。

(“所以他没有给奥古斯都唱歌——他居然没有给皇帝唱歌。”文卿说,“我不敢相信。不过没关系,我不会累,我会给他唱的。所有为他写的音乐我都留着,只要他喜欢,我就一直演奏,唱给他听。”)

我保证陛下会喜欢你,哈利。

卡贝松没有歌曲,所以他把我送给了陛下。

陛下将我带回了法师塔,并且教导我。直到他登基,才把我送到精灵国。

这就是我的故事。从头到尾,完完整整。

(“怪不得我总感觉你和和精灵国有些不融入。”文卿说,“刚来的时候精灵也不喜欢你?毕竟这个时代的半精灵几乎就代表着精灵的耻辱。他们都很好,所以不至于欺负你什么的,但是肯定没有人喜欢你。那时候只有安娜喜欢你对吧?”)

……你真的很懂啊哈利。

(文卿歪着头:“看得多罢了。这就是你不求婚的原因?”)

或许是。

(“你真的介意你不是纯血精灵吗?”文卿很困惑,“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还是不理解……你明白吗?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想……你确实是半个人类,因为只有人类才会考虑这么多。”)

你比我更像一个精灵。

(“那当然啦,你不用像,你就是精灵啊。”文卿说,“而且在不久之后就会有很多精灵和人类通婚,半精灵没什么大不了的。混血儿还很容易继承双方的优势,你和安娜生的孩子一定很好看。”)

(他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小盒子递过来:“拿着吧,红盒子是可以清洗血统的药剂,滴一滴纯血精灵的血然后再喝下去,它就会保留你的精灵血统;绿盒子是另外一样东西,如果你决定好了不选红盒子,就在安娜的面前打开它。”)

你要走了?

(“对啊。”文卿眨眼睛,“特蕾莎要走了,骑士要保护好她。”)

第21章

文卿在西奥洛离开后又偷偷跑去找精灵王。

蒂恩托的寝宫位置十分醒目,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愿不愿意有人进去打扰。文卿试探着推了推那扇边角处缠绕着花枝鸟兽的木门,门没有锁,但里面也没有人。

他想了一会儿,扭头去了内殿。

浅绿色的萤火虫漂浮在两旁,月光照亮了前路。

他跟着萤火虫往前走,看见精灵王正站在管风琴前,用一柄手指那么长的刀修整管风琴上的浮雕。艾布特站在蒂恩托身后的不远处,文卿注意到艾布特是首先修整的那一个,蒂恩托会在他雕刻的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细化,两位精灵合作十分默契。

并且他们手指的动作那么精巧和轻盈,逐渐成型的浮雕又是那么美,好像他们早几十年就为此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他站在下方,仰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修改管风琴。

“我要走了,蒂恩托,艾布特。”文卿说,难掩失落,却也十分明快,“可能看不到你们修改的成果了。”

艾布特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没有写演奏方式和上次那首曲子的曲谱呢。”

“哦!”文卿大惊失色,“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忘了!”

“没关系,亲爱的哈利。”精灵王刻好了一只蜷缩着的花苞,转过身,“你可以寄给我。”

他瑰丽的身姿即使在夜里也如同火一样汹涌和生动。

文卿疾走几步,冲上去抱住了他。

“我喜欢索拉森林,我也很喜欢你们。”文卿说,“我真想再留一段时间啊,但是我必须要走了,蒂恩托,这几天我满脑子都是你。在瀑布之前我想你在水中是什么样子的,出去巡逻的时候我在想你站在树冠里是什么样子,做饭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喜欢吃……啊!”

他急匆匆地松开精灵王,从背包里掏出了用来煮肉汤的砂锅:“我给你留着呢蒂恩托!还有艾布特,来尝尝看啊!”

艾布特喜俊不禁:“真是沾了您的光啊,王。”

他们围成一团,坐在文卿友情贡献的木椅上捧着碗喝肉汤。

“怎么样?”文卿满怀期待。

精灵王说:“非常好。”

艾布特也称赞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肉汤了。”

“嗯呐,我就说你们肯定会喜欢。”文卿说,“还要吗?这可是一整只野猪,再喝几碗也没关系,特蕾莎那份我会注意留着的。”

“不用了,哈利。”艾布特柔和地说,“好了,去吧——如果你需要,我们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蒂恩托把手轻轻在文卿的肩膀上压了一下:“回去睡一觉,醒了再走也不迟。”

他的瞳孔在夜间绿得发黑,好像某种奇异的暗示。

文卿的脑中好像闪过了什么,鬼使神差的,他乖乖按照蒂恩托所说,回到房间睡觉去了。

沉眠中,他走进了梦里的世界。

这里我好像来过,他想。

在现实中被遗忘的记忆开始复苏,他都想起来了,关于上一次的经历。那些纤长的暗紫色巨树,红月,扭曲纠缠的影子,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和窥探的眼神,和他现在身处之处不尽相同,但是风格非常一致。

阴暗妖娆版本的索拉森林。

还有那个一成不变的,召唤他的声音。

“你是谁?”文卿说,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左顾右盼,“你为什么在我的梦里?还来了两遍。”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细小的声音从他的心底钻出来,不断哀哀地倾诉。

来啊。那个声音说,好像学乖了似的,不再用一些不切实际的名头引.诱他,只是低低重复这两个字。

“这是我的梦。”文卿说,“如果你想见我,应该是你过来才对。”

他不再听那个从他心底响起的奇异嗓音,也不再看这片妖异的森林。头顶的红月消失了,但森林却依然扭曲怪异,肆无忌惮地伸出手臂,枯枝一般干瘦的枝叶间好像有不知名的物种咕噜咕噜地翻涌。

这让他的感觉有点糟糕,倒不是害怕,确切地说,是出于他的回忆。

联想能力太强就是有这点不好,悲伤或者痛苦的记忆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简直让人忍不住夸一句真是忠诚的好狗狗之类的话了。

那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仁兄也不过是会联想了一点,都被刻在文学史上嘲笑了不知道多少年。

文卿原地坐下,盘着腿,把外袍撩起来铺在身后。他用两根手指从地上拈起一小块影子,那个“滋溜滋溜”直响的小团黑影摸起来有点像冰冷的黏土,被扯出又细又长的连丝,文卿用力拽了一下,将长丝拽断了,然后把它团成一团。

这奇怪的影子生物弹性不太好,用力捏一下直接就被捏扁了,都不带反弹的。

它在他的手中挣扎,文卿竟然从它的扭动中感觉到“急得哭唧唧”的拟人情绪来。

文卿:我天,还有点可爱。

不过就再可爱他也不会放手的。

“因为很烦很无聊啊。”文卿叹了口气。

他感到十分悲伤,过往的回忆在他的心中徘徊,还有那些并不熟悉却十分重要的人。一切都宛如昨日,包括那些还没想开之前的暴怒和愤懑,那些所有的只关于自己的怨恨……人们为什么总是纠结于过去?时间总是向前流逝,为什么要为流走的水留恋和遗憾?

绝对是因为他受到了未知的影响才会忽然回忆起这么多来,那些记忆他其实也没有刻意去回避,可是因为糟糕的部分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也一贯不怎么去想。

无休止的病痛,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全方位无死角的各种医生。

其实他还蛮喜欢他的心理医生,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年轻的女孩,渐渐变成未婚的剩女,每一段恋情都因为她必须把时间消耗在他身上告吹,后来还是他实在看不过去了,强行给她放了双休假,她才找到结婚的对象。

年纪不小了才怀上孩子,挺着大肚子,明明自己都在害怕生产,还要硬撑着过来给他做开导。

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儿。

非要带来给他看,放在他身边之后又哭又闹,蹬着腿要妈妈抱,健康活泼,一股子奶腥味。

“这地方真是太戳心了,虽然它确实也挺好看的。”文卿揉着手里的小黑团,“好了好了,我知道无论我去哪里影子都会跟着我的。摆脱过去和家庭遗留下来的影响对凡人来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我完全没有相关的念头。我只是一直只往前看,向着太阳,让影子只在我背后,不在我身前。”

他垂着头哪里也没看,只是在沉默中兀自折腾手中的小黑团。它已经在文卿持之以恒的蹂.躏中安分下来,软绵绵地摊在他的手中,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清脆得像是小孩子会叫的学步鞋。

“你真的不出来吗?”文卿问道。

然后他从梦中醒来。

清晨的第一缕光从大开的窗口投到他的下巴上,床头的银铃闪闪发光。他从昏沉变得清醒,坐起来的时候下意识环顾四周,不知何为感到若有所失。

他将这奇怪的情绪归结为离开之前的不适感,并且飞快地换了一身衣服,去对面敲特蕾莎的门。

门开的速度就像特蕾莎一直等在门前一样。

她看见文卿,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哈利?”

“我们该走了。”文卿轻快地说,“趁早走,谁也不告诉。我最受不了离别的那种气氛了。”

特蕾莎抱胸挑眉:“你疯玩了一天,终于把我想起来了?”

“你不也有事吗?我是为了不打扰你。”文卿也学着她抱胸,还冲她眨了眨眼。

特蕾莎分不清他是在说笑还是真的这么想的,那张笑盈盈的脸上一派明朗。

她果断转移了话题:“那我收拾东西,你等等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跑回屋中,文卿伸手为她掩上了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眼神无意识地扫过特蕾莎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见书桌上的信纸上字迹正逐渐消失。

高阶的急讯信纸。

他站在门外,背过身听着房间内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然后抿着唇笑了一下。

就说这家伙肯定有问题,还专门千里迢迢地跑到精灵族来,肯定是有什么要事。

还好被我救下来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