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美是什么?

剥除所有修饰词之后,无非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感受。

艺术是什么?

是美的高度概括,是美的述求。

艺术是展现美的方式,但正是因为过于凝练,以及其所使用的夸张的、扭曲的表现形式,许多艺术作品并不能得到大众的理解。

文卿在真正看到精灵王的时候就明白为什么精灵王被称为“活着的艺术”了。

这并非某种赞誉,也没有夸大形容,因为精灵王就是……就是艺术,活着的艺术,艺术本身。

某一种“美”,或者某几种“美”。

某种更高水平的、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显示出来的、乃至于人人都能够理解的、能够上升为“规则”“道”等等诸如此类玄而又玄的层次的……美。

音乐已经奏响,唱歌的是艾布特,旋律轻灵优雅,就是普罗大众对于精灵的印象,精致、优雅,对于细节精益求精吹毛求疵,对于情感的表现即使最挑剔的批评家也要鼓掌叫好,然而在气势上却略有不足。

文卿擦干净脸,举目四望,后边的露台上果然空空如也,而精灵们跳着舞——那看上去就像是卡瑟加顿山上的雪花,轻灵地打着旋儿落下——可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

精灵王有一切的精灵在人们的印象中应有的美,然而精灵王的轻灵又是那么厚重。

如同索拉森林的傍晚,飞舞的余辉亲吻庄穆的树冠。

而此刻美正望着他。

热血上头的文卿喊道:“蒂恩托!”

舞曲戛然而止,艾布特惊异地闭上嘴,精灵们停下了舞步纷纷后退,文卿的周围刹那间空出了一大片。

“他怎么敢?”精灵窃窃私语。

但精灵王的神色依旧平和,望着文卿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文卿一手指向露台,被他所指的方向立刻散开,他没有回头去看,大声说:“王!这里少了一样东西!”

精灵的王宫是这个挚爱艺术的种族的骄傲,听到文卿的质疑,精灵们爆发出更大的不满来:

“他在说什么!”

“无知!狂妄!”

“他到底是谁?他怎么敢?”

然而所有的骚动都在精灵王平静的眼神中沉寂下来。

文卿转身走了过去,他停在露台边缘,反身回看精灵王:“如果您允许……”

精灵王说:“我允许。”

她或者他的嗓音平和而空旷,在深色的木纹内殿中,它与所有的一切都相得益彰。

文卿看着露台,他看了一会儿,才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座庞然大物放在原本属于露台的位置。

“这是什么?”

“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型建筑。”

“但好像放在那里挺合适,我一直觉得大殿背后空出一块做露台很奇怪。我知道你们也是,但之前我们找不到东西放在那里。”

“不,不止是合适,你们仔细看,它的主材料就是精灵之树。”

“是错觉吗?它的纹理和我们的宫殿是一致的。”

精灵王的表情好像松动了几分。

但文卿没有看到,他只是在放下之后仰起头,凝视这架他亲手制作的管风琴。

作为世界上最为古老的乐器之一,管风琴通常都和教堂结合在一起,能够独立演奏交响曲,从外观看,正如同博物馆中楼房一样的古董钟表一般古典和精巧。

这无疑是一座甚至不能用“小型”来评价的建筑物,高达八米,外观酷似巴洛克建筑,华丽而又宏大,烛柱式的尖顶和建筑的边框却又充满了花鸟的浮雕,缠绕着藤蔓,有洛可可式的精致和繁琐。只不过这座建筑的主体被换成了白色的音管,那是发音的装置,它用于实际操纵的部分是钢琴一样的五排琴键,还有复杂的脚踏和音栓。

它触及精灵宫殿的顶部,并且恰好和露台的空缺严丝合缝地结合到了一起。

就像它本来就是精灵之树的一部分。

它本来就是精灵之树的一部分。

现场安静极了,文卿的凝视透出不同寻常的专注,所有人都在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在想什么啊,是疯了吗?”安娜小声说,愤愤不平,“我们带他进入我们的国家,为他开欢迎晚宴,他就这么对我们?”

西奥洛简短地回答她:“看看再说。”

艾布特也在他们身边,他负责照顾族中的幼儿,所以显得极为宽容:“小孩子总有些奇思妙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今晚哈利确实放肆了一点,可能是因为喝得太多了。”

只有特蕾莎没有说话,她看出这个大家伙是一种乐器,想起那天夜里,半醒半睡时梦中的笛音。

它们实在太过美妙。她曾经一度以为梦到了天国。

文卿坐到那个小小的凳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从未感觉过像今天、像这一刻一样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感受到了不受自我控制的感情,他感受到脑中的音符所造成的眩晕,然而他又十分清醒,事实上他这一生从这样的清醒过,某种灵感仿佛长矛一样扎进了他的脑海。由此产生的痛苦和欢愉让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战栗,但他却又让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他知道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脑都将处于正确的位置,施与正确的力度,并且绝不会出错哪怕仅仅毫厘。

他用一串长而悠扬的中高音合奏作为开场,低沉浑厚的大号音和轻灵嘹亮的小提琴音交织成他对索拉森林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个黄昏,森林辽阔而又峥嵘,风轻轻拂过,是浪涛起伏的韵律。

乐声回荡在内殿里,精灵们沉醉其中。

他弹奏着,飞快地抽动音栓调节发音,两只手在五排键盘上下游动,让节奏慢下来,以宁和的钢琴音节作为过渡,又加入了风笛浑圆轻柔的音色,把小提琴的音色换成中提琴,稍显丰满和厚实,还有一点时隐时现的,琵琶崩裂一般的弦音。

这是他见过的索拉森林的夜晚,月辉、星辰、细微的风,夜行动物柔软的脚步,宁静中蓄势待发的危险暗影。但主旨依然是宁静的,这宁静愈来愈平和,在夜晚的最后,钢琴和小提琴中,阳光和月辉交错。

文卿露出一丝微笑。

他骤然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更换踏板,因为他行走于阳光下的森林,感受到它的丰富和浩大。

五颜六色的花和植物,酣睡或捕食的动物,嘈杂纷乱的鸟类的鸣叫,他不再追求乐曲中的和谐,想象他仔细倾听过的所有叫声,它们如同纸张撕裂、玻璃破碎、刮黑板、清脆的水声、沉闷的钟鸣、雷鸣般的咆哮、泉水的涌动,丰富多彩,饱满充沛,生机勃勃——

他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因为森林是如此宏伟和辉煌,他为此喋喋不休,但这一切都并非放任自流,尽管所有弹跳、颤音、旋律都毫无纪律,但音节却都在钢琴主调的统治之下,所有无序都变成了分明的层次和丰满的主旨,正如同森林统一协调了他的所见和所闻。

琴键、音栓和踏板就是他的工具,而音乐就是他本身。

他跟随灵感的迸发和变化,为不受控制的感情心潮澎湃,为自己的眩晕神魂颠倒。

他看到的绝不是森林的本来面目,他从不模仿他眼中看见的,如果实在非要说类似的话,不若说森林在模仿他——他所展现的从来都是不明确的那些东西。

手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音栓、踏板的操作都快得看不见残影。他感受到自己词不达意,乃至于他就是在胡言乱语,那些音符不是他自己的,所有思想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借由精灵王的美表达了更高的自我。

一切音符都远超现状。

要展示的东西被无限放大,然而他自己却隐藏起来,甚至毫无踪迹。

可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大音希声。

他全然受激情所控,一切都有些粗糙,还有些乱,但这种淳朴和热情远远胜过最为高明的技巧,因为艺术追求圆满,但又厌恶圆满。

这乐曲还在巅峰之前,因而永远可以期待;已经接近完美,却丝毫没有圆满的意境。

在最后的乐章里文卿慢了下来,但那不意味着感情消减。他只是忽然清醒过来,震撼于那偶发的灵感,明白就算在很久之后,他也再不能弹奏出这样的音乐了。

旋律回归平和,一切旧的秩序都重新建立,所有乐声都出场,所有乐声都延缓拖长,这本该更加手忙脚乱,然而实际上,这最后的乐曲却因为渐渐成熟而变得游刃有余。

长号的呜咽是最后的叹息。

他离开管风琴,踉跄着后退,还沉浸在余韵中的精灵们默默凝视他,须臾之后,内殿中响起排山倒海一般的掌声。

世上再没有人能有此殊荣了,从前没有,往后也没有,世上最骄傲的种族也臣服在乐曲之下。

但文卿并不为此欣喜。

音乐的快乐和激昂从他的心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失落感。

他几乎出自痛苦的本能而检索自身,他还那么年轻,许多问题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提出就提前得到了答案,他过早见识到了精灵王所展示出的完满,然而完满对于提升和突破都毫无益处。

那音乐和癫狂都不属于他,只是他过于敏感,从神的手里偷取到音符。

他深受某种折磨,并且知道自己将要一直承受下去。

高台上,精灵王轻轻问他:“它叫什么名字?”

“蒂恩托。”

文卿低声回道,失魂落魄。

但这一次精灵们安静地聆听着,没有一个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