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文卿仰着脖子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

圆月挂在天边,清辉下的天空里沉淀着深沉的蓝色。

夜晚的森林并不如文卿想象的那么黑暗,他能肯定,以他的眼力,哪怕蜂鸟那么大的鸟儿飞过也能被察觉。而现实是,他的头顶始终空荡荡的,他睁大眼睛找了半天,仔细倾听,连昆虫的叫声都是很微小的,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实在找不到鹰,文卿原地驻扎休息了一晚。

他对于露宿森林的第一印象还不坏。当然,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系统背包里放着他所有的存货,也包括吟游诗人的常规道具,一顶初级魔法帐篷——外表其貌不扬,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单人帐篷,实际上内部空间足却有十平米。

文卿把它分隔成三个区域,一个小小的卧室,一个小小的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储物间,放一些特意打造的厨具。

游戏里的时候多数时间他都满地图乱转,而多数在外的时间他都住在这顶帐篷里,所以这个夜晚他过得还算是习惯舒适。第二天醒来后他收起帐篷,打理好自己,短暂地迟疑了片刻后,决定先不找精灵了。

找鹰。

这可比找到精灵要难得多。

文卿和索拉森林里居住的精灵族打过交道,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种族,各方面都是,除开他们着实过于淡薄的性情之外,称得上是完美无缺。精灵们对于自己森林中的国度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和保护欲,每一天都会有五人组的精灵小队在森林中进行巡逻,只要在深入森林的位置,就一定会被精灵发现。

准确地说,这不是找到精灵,而是被精灵找到。

不过结果都是文卿能够见到精灵,所以也没差。

找到鹰就没那么容易了,作为自由之神的化身,神眷大陆的鹰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巢穴,只有在繁衍的时候,看对眼的夫妻俩才会在悬崖险滩上匆匆造一个窝产下蛋,合作着把破壳的幼鹰养到羽翼初丰,然后抓着自己的孩子从高处往下一扔,就不管了。

死亡率非常高的抚养方式,尤其在一对鹰一次只会产下一枚蛋的情况下——但自由的代价总是那么残酷,如果你飞得不够高、身体不够强健,结局通常会比死亡更为悲惨。

就算人类和别的许多智慧生物会顾忌自由之神,可这种强横而又独行的生灵浑身上下都是上佳的炼金和魔药材料,对财帛和力量的渴求足以让某些人铤而走险,更何况也从来没有爆出过自由之神因为有人杀死和折磨鹰而降下惩罚的事迹,总会有足够危险的魔法师盯上它们。

别的时间鹰在哪里?火山,冰川,海岛,草原,哪里都有。

这样才最难找。

文卿对他的鹰可能会停留在哪里毫无头绪,不过估摸着那家伙应该是躲在暗处偷偷看他?否则解释不了他常常听到的那一声鹰啼。

他心想你跟就跟吧,能跟着他想必不说喜欢他,最起码也不会讨厌他,关键是要跟你就大大方方跟着啊,他也不会看见鹰就想办法打下来困在身边,也没有逼着鹰从此就作为他的宠物的意思,他就是……就是想看看。

好吧,他不仅想看看,还想摸一摸那只鹰柔软的羽毛,想让他那只鹰从高空俯冲下来,扇动着翅膀,正正好落在他的肩或是伸出的手臂上。

文卿有些郁闷,他心想那本来就是他的鹰,他们本来就应该形影不离……虽然这个本来也挺没道理的,游戏里那是属于他的鹰,可这又不是游戏,而且就算在游戏里他也没有见过他的鹰。

也许就是因为那只鹰知道在他心里它是私人所有,才为了自由避开他?回忆了一下鹰的性格,文卿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或许他找到了鹰不肯见他的正确答案。

这个想法让文卿消沉了一整天,不是为了鹰避开他,而是他居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一个,怎么说呢,不是他自以为的那种光风霁月的人。天知道,在此之前文卿一直觉得他光明磊落,眼中人人平等,可实际是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会为了一己私欲妄想剥夺另一个生灵自由的,他自己最鄙视的自私者。

又是一个有着独属森林的温柔的傍晚,索拉森林中遍布树龄高达上百年的古树——不,在索拉森林,百年的树也不过是群落中的幼儿,它们都是最为古老的那株孕育出精灵的母树的后代,从她的植根或垂落在地面的枝条上断裂,扎根、生长,而后新的树也重复这一过程。

这些树像是有计划一般,在落地的时候就算好了距离,留出透光的空隙,让阳光也能照料到低矮的植物,只有在傍晚时分森林里不像白天那么敞亮,微红的余辉仅仅在树冠上轻轻一吻,而不深入到树与树之间纠缠的暗影。

也只有在这时候,索拉森林才褪去了白日里温柔如同少女的伪装,展露出它冷酷和危险的本质。

逐渐暗沉的黑暗渐渐雾一样变得浓重,但文卿浑然不觉似的,还在往那条到过的小溪边走。在他的背后,黑雾凝结出蛛网一般粘稠的丝线,一种奇异而又危险的气息将他笼罩住了,随着他的走动,好像有一棵树忽然间动了一下。

文卿继续走着,不过心不在焉地往有异动的地方看了一眼,又漠不关心回过头。

其实我也没那么自私吧,他安慰自己,真的自私的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我还有救。

但这份自我安慰显得那么单薄无力,尤其是文卿发觉自己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只不曾出现的鹰,顿时有些烦躁——他猛地回过头,看也不看一眼,就这么抽剑往身后凌空一扫。

那道跟随他的黑色蛛网正欲扑过去罩住他,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一缕剑光。

不,确切地说剑光只不过是因为出剑太快、收剑太疾而产生的错觉,人们看见那张黑色的粘稠大网在半空顿住了,裂成两半,然而文卿的剑早已收回,于是便误以为断开的部分闪过剑光。

像是所有久经传唱的勇士之歌一样,英雄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声势浩大,法师一怒之下冰冻山川河海而后世界冰蓝一片,战士一剑斩出大地轰然龟裂而后地狱之火在断崖燃烧……一切都是宏大的、狂野的、热情的、外放的,在人们的认知里,伟大的招数就是这样。

但实际上文卿特训的部分就包括如何减少华丽的剑身所引起的反光效应,鉴于他怎么也不肯在锃亮到足以作为镜子的细剑剑身上涂抹掩盖反光的黑色涂料。

他和李讲道理:“不行,李!那太丑了!不是没有好看的黑色的剑,可是我的剑染成黑色超级丑!”

“很好,如果你坚持。”李当时站在屋顶,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为了你的小小爱好,继续挥剑——哈利,直到你能快到避开光。”

直到你能快到避开光。

其实李说的时候也未必有多认真。

如同一个荒诞的玩笑,像是小儿不经的调侃,不可能的,没有根据的,不合乎常理的,后面还可以加上无数句子,把从文字诞生那天起就有的表示否认的词句都用这里。

其实文卿练剑的时候也未必有多认真。

科学世界中的现有科技依然承认光速被是宇宙速度的极限,而超光速依然是一个讨论题目。与之有关的猜想千千万万,无数科学家奋不顾身地攀登这座高峰,人们瞻仰这个论题,并且可预见的,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旧会这么瞻仰下去。

天下剑术,唯快不破。

如果剑能够快过光,那剑招究竟会有何等的美妙……在科学的世界观里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然而在这个世界,在神眷大陆上,生效的是另一套系统。

也是科学,不过是另一种剑与魔法的“科学”。

在剑与魔法的科学里其实也没有超光速的理论。

人们甚至没有“光速”的理念,光在这个世界是空气一样的东西,没有速度这一说。

但就是在这个世界里,在李随口的一句之中,在文卿立足于另一个世界的、对于“光”的理解之中,他的剑招被他自己的想象赋予了丰富的、深刻的内涵,并且他在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时候,身体力行地沿着这条道路向前。

这一招该有多简单?

简单到只需要出剑。

这一招又有多困难?

难到世间再无其二。

世上最高明的吟游诗人应当为此献上赞歌,这个传奇的故事应当经过巧舌渲染,被编撰成长诗流传——在此之前还没有人知道始终被法师踩在脚下的战士能够这么强,强到最为轻描淡写的一次攻击就能秒杀索拉森林里最危险和难缠的影魔。

尽管当事人不以为意。

啊对,世上最高明的吟游诗人不会献上赞歌,是因为他就是使出这一招并且不以为意的家伙。

这传奇剑招最初的见证者,是另一个人。

文卿走向她。

他轻而易举地斩杀了影魔,不过显然,这里有别的人正因影魔陷入险境。她手执法杖顽强地和影魔抵抗,身形在网状影魔的对比下尤为纤弱,因为透支法术而双目滴血,眼如燃烧的赤火。

文卿又是一剑,挥散了纠缠她的影魔,却没有伤到她本身。

女孩儿几乎立刻就放松下来,骤然失力,滑坐到地上。

这个蜷缩的姿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她的柔美,婀娜的身段犹如盘在地上的蛇,然而她小心翼翼地自下往上注视文卿,沾血的五官能看出精致,年纪不大,铂金色长发顺滑而又不修边幅地散落在她脸颊边,带着一股楚楚可怜的清纯。

“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她哭了起来,非常精致的哭法,泪水挂在眼中和脸颊上,丝毫不损美貌,哭腔里也带着柔弱和爱娇,“今天就像噩梦一样,我的骑士都被买通了,他们竟敢这样对我……如果不是您,我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文卿有些想笑,不是为了别的,单单为了他看对方时视角形成的网骗同款经典自拍角度。他在心里咳嗽一声,像一个为美色所迷的男人一样,面对少女的种种古怪视而不见。

“不必担心,在你找到新的值得信任的骑士之前,请让我作为骑士保护你吧。”他笑着说。

虽然对方一看就有秘密,可是受了伤是肯定的,一个脆皮法师,还受了伤,他不能丢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