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计都山是天元界的东极,再往东,就是一片无尽的汪洋大海。

深蓝平静的海,浩渺蔚蓝的天。天与海,几近相接。

身处海边,水元充沛无比,本就身具水系灵根又觉醒水系异能的林定,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如鱼得水。

但他也只远远地望了海洋几眼,便转过头去,远望着那位于计都山山脉中央的一座直上云端的高峰。

陆散就在那里。

他站了一会儿,压下心底的踌躇,收拾了手上的物什,脚下灵叶飞旋直上,几乎冲天而起。

从他接近计都山脉开始,陆散就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了。

他看着正在接近的林定,唇边带笑,伸手往下一指,周遭本就璀璨的星光大盛,一道统由星光凝聚而成的通道自山巅垂落在林定身前。

林定眼里笑意一闪,竟就那样一步跨出,直接落在通道上。而他脚下灵叶一闪,最后直接化作一片袖珍灵叶飞入林定袖子里。

才上了通道,还未等林定有什么动静,这条通道就直接往上收,带着林定往山巅而去。

未过多久,林定远远地就看见了垂手站在山巅之上的陆散。

他双目含笑,璀璨的星光遮掩不了他的光芒,倒显得他双眼比星光还要明亮。

见他临近,陆散对着他伸出手。

林定唇边也泛着笑意,将手搭了上去。

陆散一用力,就将林定拉上了那块巨石上,等到林定在巨石上站稳,托着林定一路而来的星光通道散去,重新化作星光辉耀天地。

陆散眼里的笑意流泻,就连说话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喜悦:“你怎么过来了?”

林定见到陆散,心里除了高兴外,还有点鼓鼓的满足:“许久未见你,近日又有些空闲,便过来拜访一二。”

林定他,居然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紧张了啊。

陆散眼里笑意更盛:“但我在这里也是餐风露宿的,没什么好东西能拿来招待你。”

林定瞥开眼去:“无妨。”

他说完,又悄悄地将视线转了回来,像是已经能够镇定下来了,看着陆散的眼睛里多了许多平静。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我不介意的。”

陆散挥手,在巨石上放出两个蒲团,一个不大的几案,几案上,又有些煮茶的物什。

幸好这巨石足够大,放下这么点东西还绰绰有余。

陆散拉着林定坐下,听他这么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笑意不减:“你不介意,我却不能不在意。”

这话听着,就有些客套了。

林定沉默。

陆散却还在说:“你难得过来一趟,这次委屈了你,日后你要不来了,我找谁去?”

林定抬头,竟然直直撞进了陆散的眼底。那里,有些欲说还休的东西汹涌起伏。

陆散却低了头,伸手拿过几案一侧的炉子,手在炉子上拂过,一道灿金色的火焰在炉底跳跃明灭。

林定见他开始煮茶,也安静了下来,专注地看着他动手。

也不知道他煮茶用的是什么茶叶,什么水,但当茶水沸腾,蒸汽四溢的时候,嗅着这蒸汽,林定整个心神为之一清。

等到茶水入盏,林定吞下第一口茶水的时候,更是仿佛身处一个浩渺星空里,密布的星辰错落,星光永恒。

不知不觉间,林定已经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又睁开双眼。

那一瞬间,陆散似乎能够看到他的眼睛里沉凝着一片静默的湖泊。这湖泊虽静默,但内里却有种种道妙衍生,神奥非常。

陆散轻轻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来,慢慢啜饮。

等到林定自那神妙中脱出身来,他看了陆散一眼,并未多话,更不见外,也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陆散这次没有看他,他的视线黏着在清凌凌的茶水里:“这天元界数万年前,有一修士,名陆尔。”

林定没有插话,就那样捧着茶盏,静静地听着。

“他出身名门,年幼早慧,双亲恩爱慈和,然而,一朝变故,父母惨死,流落草芥。所幸,仙门大开,广收弟子,他身具灵根,得入仙门,拜得名师。刹那翻身,他寻了机会下山,终于亲刃仇人,大仇得报。之后,他仙路得意顺畅,修为一路高歌,剑击万里张扬肆意,红颜垂青,知己相伴,更是万分惬意。”

他的话语很平淡,平淡得,就像真的只是在跟林定说一个别的什么人:“但是,人心与人心间,总是隔了两层。”

到了这儿,林定已经能够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了。但他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却是低垂,也落在那清凌凌的茶水里。

果不其然,就听见陆散嗤笑一声,才继续道:“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与他最为贴近的红颜联合其他好友至交给了他一刀。”

“他终于还是逃出来了,但在那一场变故里,”他只用了“变故”这个不带半点情绪的中性词,“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抬起头,看着林定:“他唯一剩下的至交,为了救他,身死了。”

林定才要抬头,迎上陆散的视线,但陆散已经侧头避开了。

“那陆尔,毕竟是个身具大机缘、大气运的修士。他隐在暗处,潜心修行,一边学着,顺水推舟,掌控人心。”

“最后,他赢了。”

“昔日背叛他的,全都死无全尸,离弃他的家族宗门,也被他毁去传承根基,最后,也都被别的势力吞噬殆尽。”

“此后,他就成了天元界威名赫赫的陆尔道君。”

“他所过处,众生拜服,无人再敢撸其锋芒。”

“但他的一生,止步大乘,无力飞升。”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里,林定的心就不自觉地难受,他张了张嘴,竟然问了出来:“为什么?”

陆散听到他问,竟然笑了笑:“其实也不为什么,就是他太执着,徒生心魔。”

“他虽然一生命途多孑,但这天道到底钟爱他,他一生成就,天元界里少有能及。可是,他恨。”

他看着林定:“他恨,恨他自己!”

恨!恨自己幼年被前世影响,封闭心门,多番折腾,累父母双亲忧心费神,甚至连那仇敌的出现,也有他的一分原因。

恨!恨自己青年时候太过得意,轻视人心,自以为自己是命中主角,一路青云直上,肆意张扬。

恨!恨自己有眼无珠,未曾带眼识人,错将豺狼当兄弟!

恨!恨自己空有机缘资源,却没有足够的手段力量守护自己,反害得真心待己的知己丢了性命。

他恨,恨的是他自己!

陆散那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透出厚重恐怖的恨意,那恨意张牙舞爪,仿佛能将人吞噬殆尽。

林定睁大了双眼,正要说些什么,但陆散又开口了,这一次,却是平和得紧,没有半点烟火气味。

“后来,他归隐,再也无人听见他的消息。”陆散笑了笑,“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陆尔归隐后,并没有再专心修道,反而全力钻研推演测算一道。”

“而他在这推演测算上,也确实有所得。”

“就算是耗尽剩余的寿命,他也找到了,那一线生机所在。”

“为了那一线生机,他入了轮回。”

“但一切,都证明了,那确实值得。”

林定看着陆散,那自相识之后,一幕幕的画面自他脑海翻过。

那分明是,前不久才在他脑海里翻过的画面,如今再一次想起,居然还能发现不少东西。

林定又一次沉默了。

但这还不是结束,他听见陆散说:“他也确实是得到天道厚爱,机缘巧合之下,他找回了自己昔年的记忆。”

“他还是那个陆尔,但他也不仅仅是陆尔。”

他还是陆散,林定在心底默默地接了一句。

陆散扫了一眼林定:“而且他发现,那个因他而死的知交好友,其实,并没有将他当朋友。”

听到这里,林定的心不知怎么的就又抓了起来。

不会是......

“那个人,其实是将他放在了心上。”陆散一字一顿地说,“他是他的心上人!”

林定的手一颤,拿在手里的杯盏也跟着一抖,茶水在杯盏里颤荡,幸而杯盏里剩下的茶水不多,晃荡了几圈,到底没有泼出来。

心情刹那复杂到分不清喜悲,但林定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会这样。

“而后来,已经不仅仅是陆尔的陆尔,重又遇到了也不仅仅是他的他。”

陆散终于说完了,他沉默了下来。

林定将手里的杯盏放回几案上,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一言不发。

他下定决心来到这里,却没想到,居然是听了一个遥远的故事,看见那两个遥远的人。

好半响,林定才声音嘶哑地问:“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他抬起头,扭曲复杂到凝结成墨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陆散,要他给他一个痛快,又像是,让他给他一条救命的绳索。

陆散迎着林定的视线,神色不见半点动摇,也没有半点后悔:“因为,在你真正做决定之前,你需要知道这些。”

林定低垂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手指在掌心掐出一个个发白的甲印,但他却问:“天元界,真的只是一款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