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神光是我见过的最最最奇怪的人,没有之一。

他非常聪明,有悟性,就像我前面举的例子一样,和我们这些智商平平的人比起来简直是另一个物种。在流传最广的传说里他出生的那一天万物齐喑,天上地下唯独莲花盛开,而他有宿慧,生而知之,出世时既笑且哭,因他爱众生爱,悲众生悲。

我想不出来一个婴儿又哭又笑是什么样的,但怎么想都和诡异两字沾边……这个传说里全是套路。我更相信另一个,那一天一位高僧心有所感,带走了还未取俗家姓名的他悉心抚养,此中略过他的各种天资聪颖神异之事不谈,而后他在二十岁那年剃度出家,法号神光。

这一版本的传言可信度较高,因为但凡本世界有什么大人物即将登场,修为到了飞升期的修士都会心有所感。我可能是比较特殊,神光出世时我还远远没有到飞升期,但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那一点灵光闪现,没什么惊天动地的震荡、心里一阵嗡鸣,就是普普通通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像是想起你找了很久的东西,涌出一个神念和些微的欢喜。

就是这样,自神光降生起就有无数眼神汇聚在他身上,有心或是无意。

我知道某个很重要的人出生了,甚至是出生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那时候我刚到修真界五百多年,我已经杀死了前主人、埋葬了狐妖、结识了越国国君并且成为他的挚友,我才与宰相见过几面,还没看出他沉稳面孔下跳脱的心。

很多事情发生了,很多人因我而死,但还有更多的事在等待我,还有更多的人尚在人世。

他的人生履历没有平淡,平淡只是人们看不出他的汹涌。二十岁之前他读着经书韬光养晦,二十岁后他的人生全是传奇,你能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听说他的消息。

你走在田埂上,听见被晒得黝黑的农妇挑着装满饭菜的扁担和同行的人谈到他,说神光上人在某时某国某地为穷苦人家讲经,免人病痛灾苦;你藏在权贵间,听见鲜衣美食养尊处优吃得白白胖胖的大臣们谈到他,说神光上人开坛讲经为人解惑,度化缠身冤魂;你混迹于修士的交易场所,听见筑基期的修士满含崇敬地谈到他,说神光法师又突破了新境界写出了新经文;哪怕你待在魔道横行的山头,也能听见某个浑身血气阴风环绕的魔修咬牙切齿地说被神光破了局。

神光。神光。神光。

他天才得无处不在,无论对他怀抱何种态度,你都没办法忽视他,就像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人绕不开《春秋》。

见到他以前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得道高僧和绝世美人之间(正常推测,修真界的牛人各有千秋超级好看),再怎么出人意料这两个基本点肯定都不会变;在我挑了个时机跑到松石寺这个伤心地去看他之后他还是个得道高僧和绝世美人,但是……就是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悲天悯人、大慈大悲这类佛家所推崇的性情他丁点也没有。他在佛道上那么厉害,全无一点儿对佛的尊敬推崇,全无一点儿对信众的悲悯,他连上心研读佛经的态度都没有,每天按部就班做早课晚课,除此之外就是静静地打坐。

说白了就是靠聪明——他实在太聪明了,那些原本需要用心领悟和钻研的典籍,他不仅一看就懂,还能挑出错来;他不仅能挑出错来,还能在原有理念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可能他不管选择哪条道都能获得他在佛道上的的成就,可能成为和尚不过是因为那个收养他的僧人抢先一步,可能他就是特殊的那一个,站在高阶上俯瞰,无声且淡漠。

他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但他的语气和眼神里并没有任何情绪,不偏不倚,只是在讲一个道理。

恕我不懂佛法,这是一个“佛子”应有的表现吗?住持长老都是瞎的吗?还是佛家就爱这个王之蔑视的调调?!只不过我修养太低看不出他的大爱?!

放屁。别的不说,他绝对波澜不惊,对他讲的话没有一点认同度。他绝对就是讲讲而已,也许还很不耐烦,只是他涵养好我们看不出来。

他给我的压力非常大,我不知道怎么具体去形容,我的话唠在他面前毫无用武之地,我既不能简洁精炼地去描绘他,也不能长篇累牍地述说关于他的细节。非要我说,他像是把人心世情都看的太透——很好,这很佛家,但看透之后他并不对受苦受难的人们报以怜悯和善意——很好,这很不佛家。

我觉得神光要么是个天才,要么就是太疯狂。要么他就是个疯狂的天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搞一波大的。

在前来听讲的修士中我肯定是最不认真的一个,反正我对佛经一窍不通,又不打算改修佛,这种对外公开欢迎所有人来听的讲佛论经也不可能讲什么高深的理论,一般都是捡那几个最经典浅显的佛经讲。

我随便听听,却不小心听得入神。

神光端坐高台,半阖双眼,然而他没有焦点的眼神仿佛正望着我,语句如宽厚的长辈温声叮嘱,在场的不在场的听众千千万万,他仿佛只是在对我说。

不不不,一点也不苏。想象一下你在中学被教导主任意有所指地不点名评价的感受……压力很大的。

神光年纪比我小,然而讲真他是个父母兄姐一样的和尚。为什么说父母兄姐不说父兄呢?因为他虽然长得好但是我总是不经意地忽视他的性别,而我可不是那种觉得和尚不能染指的人。

巧得很,我有过一个情人就是和尚,那个和尚也是松石寺的。他是个虔诚的佛修,哪里都不如神光,偏偏我很喜欢他。修士的记忆力真是让人绝望啊,过去了那么久,关于他的记忆依然清净明爽,像一切都被封存在那条河流里。

人应当尽所有力量避免感情的牵扯和争端。我确信这一点。和一个潜心向佛的和尚在一起实在太蛋疼了,没有蛋也疼。你在旅途中和他相遇,他爱上你了,但他会一遍又一遍念经去否认这一点,他不承认他有私情,同时他又会不停地、有意无意地跑来撩你。

最该死的是我还真被撩到了。被撩到了之后反撩,结果他马上缩回去,还被吓得够呛。

我这一生多半时间都在用来自省。我不能不自省,天知道我失控了会发生什么。我回忆我和每一个情人、朋友和仇敌的相处,试图弄懂事情为什么总是发展到以我大开杀戒作为结局。想来想去我和他的开始和结束……只能归结于我那段时间心情真的很暴躁,他让我愉快了些,然后又把我惹得更暴躁。

我的第一个情人,前主人不算的话,就是那个和尚。

他法号海明。

坦白来讲我不了解他,我也不太关心他的过去,我只关心我自己。是,我确实有些爱他,但我这人一向看得太开,所以失去他也并不多触动我的心境。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爱我,而且远比我爱他来得更深刻。

这是他惹我暴躁的原因,爱在心口难开不是我感冒的那一款,我更奉行干干脆脆爱就上不爱就断,可是他就是扭扭捏捏犹犹豫豫,既放不开我,也放不开佛。

的啦,我是个坏人,我气得半死而后帮他选了,选之前狠狠发了一通脾气。他忍受下来,并且真的就像是放开了一样和我在一起了,大概有数十年。

我记得每一天,但我不想去想。

修士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目的性极强的。这一个中心思想我曾再后来复习了无数遍,但对于当时陷入崭新一段感情里的我来说,这同样是个崭新的知识点。

我相信你们都看过类似的故事,妖魔鬼怪、正邪佛道,由来已久,有“渡劫”这个说法。

渡得过得道升天,渡不过各有惩戒。

我也相信你们都有这样一个概念:最难渡的是情劫。

海明和我在一起了,因为他终于还是觉得不破不立,他要坦然面对我……坦然面对情劫。

扪心自问谁碰到这种事会无动于衷?!我没灭一整个庙,那是我打不过大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