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热门这回事。

虽然图片很容易下载传播,可能会有许多人继续见到并且流传,但我日常和图片里根本是两个样子,气质迥异,和我本人不熟的压根儿认不出来。而且那张照片之所以那么惊人,那么魅力奇诡,绝大部分原因在于与众不同的背景。

它的背景是死亡。

我强调过,“人”和“仙”是两个物种,这种不同并不单单指力量和心灵层面。人是渺小的个体,而仙是更为虚化的、冥冥中的意志的代言。作为仙,我是我本自身和我所领悟的规则的结合体,只有与死亡共存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

如我所料,走在街上没有出现众人围堵的情况。高温让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车辆来去匆匆,留下机械化的嘈杂。在这里没有人会关心我为什么一个人独自走在马路上,没有人关心我是谁,所有感情都隐藏在麻木的面孔下,珍贵,但不稀缺——这让我感到放松和愉快。

我回到学校,简单收拾好行李,订了第二天回家的机票。

离开前我给徐晶晶和李衿打电话报了平安,这感觉有些新奇,我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牵挂过安危。徐晶晶在电话里激动得快要哭了,不停安慰我,责骂向她打听我的多事同学,翻来覆去地说“没事的”、“不是你的错”,还许诺给我寄礼物。

李衿和她一个画风,只是温声细语外多了些冷厉。

“都是齐颖峰的错,把照片到处乱发,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她说,“真对不起,英英,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我很无所谓,毕竟真的给我添了麻烦的是水杏,只有异类才能看出那上面的某些特质,普通人最多觉得特别动人和吸睛,“有人来问,你不要说出去就行了。”

我迫切地想要回家,也觉得不需要计较。

在那三千年里,我其实并不经常想起我的家,可能是因为家令我舒适,却没有温情。

十二岁时,我的爸爸妈妈成为了战地记者,我也开启了寄宿制学校的生活。十二岁以后我关于他们的记忆仿佛凤毛麟角,我记得他们满面风沙的疲倦和不符合年龄的苍老,但在我沉浮不定的三千年里,十二岁以前的他们却反而清晰起来,并且日渐稳固。

尽管我未曾得到过更多的偏爱,至少他们都在。

现在提起这些简直不知所云。我在想什么呢?当我看着窗外,飞机在云层上,机舱里灯光昏暗,人们或是精力充沛或是酣然入睡;当我斩杀了敌人,充盈的灵气修补我破烂的躯体,我习惯了疗伤时的酸痒和疼痛,仰面躺在土地上,却被枝叶间的光点刺疼双眼。

期待从未得到的东西会让人陷入深渊。

可我就在深渊里。

我就是深渊。

飞机抵达机场,我拖着行李箱穿过接机的人流,七拐八拐地进了地铁站,坐上线路超长的地铁。又是一个小时的行程,等我下了地铁站台,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我家在北郊,距离市区比较远,房价低,所以很大。因为常年没有人居住,每年都要请人来大扫除,所以一成年我就租给了别人,要求租客不准动我和父母的房间,但要定期打扫,不许改建除了他们的卧室以外的地方,合租不可以超过四个人,养宠物不许损坏和弄脏房子。

又不是为了赚钱,标准比较苛刻,所以租金不高。租房子的大多是邻近大学城里的学生,一般也就住到放假——反正不管他们放假是不是呆在这里,我不会继续再出租。

今年我回来得有点早,所以三个租客还没有搬出去,茶几上还摆着水果和零食。我转了转,自己的房间里果然很干净,客厅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厨房也一尘不染,最重要的是和我的印象毫无二致。

这很好,像是世界没有遗忘我,一直在等我归来。

想想我一介大能,翻手云覆手雨,恁死的好人坏人非人加起来能把地球填满,昔日里报我的名号能叫一个大型宗门全派上下俯首帖耳,天下莫不胆寒肝颤,还得在这种事情上找存在感,也是没谁了……虽然我一点也不稀罕凶名,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像反派。

说真的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修真界那些人那么怕我。

这么多年我也回过味儿了,他们过来杀我一开始确实还是眼馋我的修炼速度,到后来被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凶劲镇住了,来的人反倒是更多——他们是怕我怕得厉害,才这么不计代价地想要杀我。

搞什么,我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好么?而且虽然杀谁都是杀,我还是会尽可能去杀恶贯满盈的魔修。这么多年我的行为跟个园丁没什么两样,兢兢业业为修真界修枝剪叶,哪个枝头长歪了长坏了,掌门长老舍不得动手,不都是我杀的不肖徒孙?是我让修真界蓬勃健康发展,也是我杀了太多魔修,才促进了底层修士的人数增长。

那些叫嚣着“除魔卫道”的名门正派,哪里有我对世界的贡献大?!我还凭借半吊子的现代知识和打发不尽的时间折腾出了下至书写纸张上达蒸汽机的黑科技,造福凡人——要是有道德金光这玩意儿,那我绝对闪瞎太阳好么?

怎么我就这么倒霉,没遇见好事?!

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归结于天道的错,恨不得跳起来打他下巴,只可惜打不到。

我洗澡后换了身衣服出门,去拜访隔壁很照顾我的奶奶。基本上每年的假期我都靠她的三餐养活,偶尔她被家人接走,我要么就是点外卖,要么就是蒸点米饭胡乱煮煮火锅。

她温柔又慈祥,会用头油把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老式的衬衫和布裤,踩着绣花鞋,身上永远有淡淡的茉莉香气。她做的菜口味清淡,可是颜色漂亮,餐盘典雅,总能让我吃下很多。我知道她喜欢我穿学生气很浓的长裙,所以我家的柜子里大半都是长裙。

门开了,我露出准备好的淑女微笑,“奶奶,我……”

我说不出话来了。

开门的不是奶奶,是个男人,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略有点鹰钩的鼻子。他一手撑着门,仿佛习惯性地打量了我一下,问我:“你是桑如英?”

我分神想,这还是回来以后第一次有人叫我全名呢。

“我是。”我轻声说,“赵叔叔?”

奶奶给我看过家庭合照,我记得他是奶奶的小儿子。

“嗯。”他微微颔首,敞着门,率先往里走,我赶紧跟他进门,在他的示意下坐到沙发上。

“家母上周刚刚过世,这些年承蒙你照顾。”他说,将桌上的盒子推到我面前,“这是家母住院前嘱咐我要交给你的。”

我伸手,把盒子抱到怀里。

奶奶七十多快八十了,人在这个年纪格外脆弱,经不起大病。死亡是一件我司空见惯的事,我抚摸着盒子,比任何时候都深刻地认识到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像一场大浪淘沙,时间筛落我柔软和脆弱的部分。

我无坚不摧,更无坚可摧。

我难以感到悲伤,即使是这个在我生命中占据的地位异常重要的老人离世——我只能感到自己本就不圆满的人生又陷落了一块,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坠下去。

自从回到了家乡,我上网,瞎逼逼,和室友扯皮打游戏,把我曾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尝我爱吃的美食,向每一个对我好的人释放我稀缺许久的善意,放弃方便的法术改而向凡人一样奔波。

这些都是我归来的仪式。

就像远古时先人使用人牲祭祀,旧时皇帝高台携百官跪拜求雨,是万分重要的一个代表、一个符号、一个信念,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但是又必不可少。

但现在,我归来的仪式被打断了。

我拉着银色的行李箱,坐我常做的航班,选右手靠窗的位置,下飞机坐地铁下地铁步行,穿过我最喜欢的大街小巷,回家第一件事是整理床铺和行李,用茉莉香的沐浴露和身体乳,把头发梳成下垂的双辫,穿古拙的青色麻布长裙,最后去隔壁敲门。

但现在,我归来的仪式被打断了。

我确信奶奶不是正常死亡,没什么可说的,这是我的领域,我一清二楚。

怀里的盒子沉甸甸的,我抱着它,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发怒。

我只是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