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九哥怎么会来我这里?”十四看着眼前人,略带讥讽的说道,“弟弟这里可是风餐露宿,粮草不济,哥哥身子素来娇弱,莫不是又想借病作甚?”

我自顾自斜靠在十四的毡褥上,气定神闲的喝着清茶,“十四弟客气了,这趟来也不是全为了你,不过是四哥天天黑面,我想下面人能舒缓些,到底是一母同胞,他顾念着你,我这个粮草官总不能不给些薄面。”

十四冷哼一声,却不看胤禟,“有劳哥哥们惦记了,战事阻滞皇阿玛不怪罪已是幸事,我这里实在愧不敢当啊。”

“这些年赠你兵书也算不少,你竟半分没学会吗?”我抬眼看他,将茶盏落在案子上,“你如今战事受阻不去寻突破口,反倒将怨气撒在我身上吗?”

十四闻言苦笑一声,“若单单遇到强兵倒也不怕,我八旗将士难不成都是泥捏的,只是粮草不济……哥哥何苦在这上头为难与我?!”

感叹十四心中虽有怨气,却也不失将帅之心,这次出征不复上次的莽撞,这几句话说得倒也恳切,“我若是当真与你为难,此刻便坐在十三弟的军帐中了。”

“九哥……”十四眼神闪烁,期许之意升腾。

我坐起身拂去皱褶,“如今我既来了,自然与你想办法便是,不过……”

十四赶忙起身来到胤禟近前,“九哥,可解我眼前的困处?”

“哥哥富甲天下,钱却不是随意花的,你真当我是掏不空的聚宝盆,给了十三弟的钱粮总不能半路劫了给你?”

“那是自然,我俩人总有一个要舒坦些,是他更好!”十四喃喃自语道。

我知他心思却也不去点破,拉他坐到身侧,轻语道,“这一路走来你怎生如此老实?过往村寨不乏富庶之地,难不成放在眼前的钱粮竟不知取吗?”

“哥哥的意思?”十四心中一惊,身侧人虽清减许多姿容俊朗却更胜从前,端端一个善面为何出此阴损计策?!清军一路过来打的便是义举,若当真如此岂不落人口实?!细想之下便又了然,“九哥这是逼我……”

“路,我指给你了!走不走全在你!”我依旧笑着看胤祯,“这些时日年羹尧那里没少接济,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觉得今后还有可能吗?”

“你……欺人太甚!”十四嚯的站起身来,指着胤禟骂道,“皇阿玛怎么就看得起你来,堪堪晋了亲王,却如此狠心决绝?外面的兵卒乃是八旗子弟,周遭村寨乃是大清子民,你就忍心……还是你生就一副算计心肠,只想着眼前利益!”

我气定神闲的看着急红了眼的这个弟弟,心下不免酸楚,若非紫禁城里的算计,我又何苦如此?你……不能成王,不能……握有兵权,我此来不过为了断去德妃念想。

正在思虑翻涌,却不想十四竟然跪倒近前,“哥哥,十四弟没求过你些什么,烦请哥哥以国事为重,莫要在此事上与我为难!”

“国事?!”我直直看他,却并不去扶,“若是论起这个……十四弟难道不清楚德妃娘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你我本就不是寻常百姓,家事国事又怎能分的清楚?”

“所以九哥是来断我后路的?”

“仗嘛……是一定要赢的,只是出彩的人不会是你,我不会让德妃娘娘轻易如愿,我断的……是德妃娘娘的念想,不是十四弟的后路!”我站起身拍拍十四的肩膀,“我既然来了,当然不会只让你做恶人,弟弟只管放心。”

说罢,我便向外走去,身后却传来十四的声音,“九哥为他当真是不遗余力啊。”

不遗余力?我还有几分余力可使?!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十四弟,你可有自己想要倾力相助的人?”

“我……”

身后再无声音传来,我缓步离开大帐,早有宇成迎了上来,“爷,京里来信了。”

“说什么?”缓缓走向自己的军帐,只觉得一路而来的疲累此刻全都压在身上,恨不得立刻躺倒睡去才好。

宇成眼见胤禟脚步蹒跚,赶忙抬手架住,“万岁爷嘉许您的功劳,晋了佟格格侧福晋、郎格格庶福晋。”

“侧福晋、庶福晋?倒也周全。”

“另外恩旨晋了十三爷贝子。”宇成轻声说道。

顿住脚步,我侧首看他,“是有十三弟?”

“十四爷只有赏。”

“宇成,爷们儿这回又要做恶人了!”想想自己的提议,心下不免寒凉。

“爷,您交待的事情已经打点好了,全看您何时……”

“不急,眼下先把十四弟的困处解了再说吧。”

宇成扶着胤禟前行,只觉他身形越发单薄,踌躇片刻终于问出口,“爷为何要寻四川唐门之人?”

进了军帐放松躺下,这才开口说道,“宇成,还记得我因李煦被囚差点丢了性命的事情吗?”

“奴才记得,当时还是雍王爷将重病的您救下的。”

“我没有病,片刻不离身的药盒所装的不过是压制体内蛊毒的解药。”闭上双眼,困意袭来,“我想要去除蛊毒。”

宇成看着陷在床褥之间的胤禟,久久不能言语,其实早在绛雪轩他便已经看出端倪,这多年不说只是觉得还有一丝幻想,至少胤禟还可以吃药,至少眼下还可以出征,如今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是因为太有把握还是因为……

宇成不敢想下去,唯有上前替胤禟盖好锦被,听着他细密的呼吸声,直愣愣看着案子上放着的珐琅盒子,须臾泪水无声而落,心下悲凉透骨。

自从胤禟督运粮草而至,胤祯一线战事遂打破僵局,虽不及胤祥却也屡传捷报,只是一路而往攻城略地颇为狠绝,甚至不惜屠戮战俘掠劫村寨,京中参奏二人的言官不在少数,就连宗亲也多有微词,倒是康熙始终未有表态,引得四方揣测。

眼见着胤祥因为战事大捷而再次晋封贝勒,我心下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便也乐得这两个弟弟各显身手,遂寻了空带着宇成去了唐门。

唐门家主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却颇为干练,举手投足不似江湖人物,多了几份沉稳威严,唯一不足之处便是面色阴郁,整个人过于城府反而显得火候稍逊。

“唐公子今次所为何来?”待坐定唐家主手拿拜帖轻叩桌沿,虽神色平常但眼神却多了几份探究。

“在下今日登门拜会实在唐突,只因身中蛊毒多年已不能再拖,这才叨扰门主。”我起身抱拳行了礼,“恳请门主出手相救。”

唐门主见来人行礼,立刻欠身躲了一躲,“公子大礼,在下实在受不得。”

“你!”眼见唐门主轻慢,宇成不免心生不满,刚要出言便被胤禟拦下。

“唐门主,我这手下不过是忧心我的身体,有失礼之处望海涵。”

唐门主一声轻笑,将手中拜帖撂在一旁,“非在下失礼,只是既然阁下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我又何以出手相救呢?”

“门主倒是好眼力。”

“公子一口京腔儿,所穿衣料虽非上品,但刺绣却是织造府的精绣,缀的玉佩也是内宫之物,一介商贾又怎敢如此?!”唐门主言罢起身,走到胤禟身侧,“京中敢以商贾身份示人的就只有睿亲王,如此该行大礼的是在下。”

“唐门主客气。”我抬手拦下他,“今次如非性命之忧,胤禟断不会登门叨扰,哪里有什么睿亲王,在下就是唐隐,恳请门主解去我的生死之患。”

“唐隐……也罢公子既是本家,那在下自会全力以赴。”唐门主见胤禟全无骄横之意,心下也没了忐忑不安,遂反手搭脉,良久这才说道,“公子,当日可是中了殇毒?”

“正是。”

“有人为了化解殇毒才行驱蛊入体之术,只可惜只学了皮毛,未能完全发挥其功效,才使得殇毒残余蛊毒伤体,若非养蛊之人取自身精血为你入药,公子此刻早就应该全身麻木,力竭而濒死。”

宇成闻言心下暗惊,这多年胤禟到底是怎样坚持过来的?!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忍受着世人的非议,“爷,您这是……何苦?!”

我淡然一笑,何苦?!不过执念罢了。

“当日想要化解殇毒的乃是太医院院使王允谦,我因气血攻心而毒发又受了棒伤,老先生仓促之间难免会有疏漏。”话虽如此,可心里却隐隐升腾起不安。

唐门主微微摇头,“驱蛊入体绝非仓促之间能够决定的事情,殇毒无解唯有在它毒发之时以蛊毒镇之,方可有一线生机,故毒发时机尤为重要。”

“若是别人我还存了几分犹豫,但若是王允谦则必然不会,此人与唐门颇有些渊源,曾盘桓府上数月与家父一起修习炼蛊之术。”唐门主思虑良久这才说道,“唐门虽擅毒,但蛊术乃是苗家之法外人不足道,家父曾娶苗女修习了一些门道却不精。”

“门主的意思是……”难道我当时毒发不是偶然?!此念一起,神思恍然,“有人引我毒发然后解毒?”

“这个在下不敢妄加猜测,但入体之蛊需要人以血饲之却是事实,看来唐公子对这个人来说十分重要。”

原来如此……胤禛,这就是你的苦衷吗?为了诱我毒发,才会和胤祥……,你对我如此,要我怎样去还?!“此蛊可否解除?”

“公子不妨小住时日,待我细细思量,寻两全之法。”

“两全?”

“除去蛊毒实在凶险,若有差池饲蛊之人与入蛊之人都会有性命之忧,在下不敢轻易尝试,还请公子静心等待,这段时间在下会以唐门秘法调理公子身体。”

唐门主随即吩咐下去清理内院幽静之处供胤禟饮食起居。

眼见如此,我唯有住下,每日药浴、进补,逐渐调理着已经衰弱的身体,等待着唐门主寻得两全之法,保我和胤禛的平安,又或者……至少能够保住胤禛的平安就好!

三日后,唐门主带着一人来见我,“舍妹,唐秋兰。”

“秋兰见过王爷。”

来人眉眼秀丽,带了几分异族风情,举止也不似大家小姐一般拘谨,在胤禟这样的陌生男子面前丝毫不扭捏。

“唐小姐有礼。”我见她如此便也大方回应,“不知小姐今日……”

唐秋兰落落一笑,“王爷之患唯我可解。”

我不明所以的看向唐门主,“怎么?”

“公子可还记得我曾提及家父曾娶苗女修习蛊术?”唐门主邀胤禟同坐,抬手指了指秋兰,“这便是我庶出的妹妹,乃苗家出身姨娘所生,自小便得了他母亲的真传。”

“如此,那就拜托唐小姐了。”我拱手抱拳正待谢她,哪知竟被她拦下。

“王爷且慢,单听秋兰一言。”秋兰眼角掠过胤禟,垂目说道,“民女斗胆请王爷成全一事。”

“条件?”我挑眉看向唐门主,见他束手默然,便知这兄妹是商量好的,“你既然唤我一声王爷,便知晓我的身份,如此还要与我谈条件?!”

唐秋兰神色端正,目光坦然的看向胤禟,“就是知晓王爷身份所以才要谈条件,王爷之事生死攸关,秋兰所求亦是如此。”

“说来听听。”见她如此我反倒生出几分好奇,“普天之下能与我谈条件的人屈指可数,姑娘胆量倒是不小。”

唐秋兰双膝跪地行跪拜大礼,“请王爷拘束大军劫掠行径,免除沿途苗寨之苦。”

“这倒不难。”我心知十三的大军已经入藏,而十四也是捷报频传,不出意外再过两三日也就攻入西藏,眼下不过顺水人情倒也便宜,“明日自会传令大军整肃军纪,姑娘起来说话吧。

唐秋兰微微摇头,继续说道,“还请王爷帮助受掠劫的村寨重整。”

“重整?”我好笑的看着唐秋兰,“姑娘可知行军打仗军需耗损有多大?本王蒙皇上恩典,作了这督运之职,每日为大军衣食住行绞尽脑汁,单是应了姑娘所求整肃军纪,就要加大三成钱粮供给,如今还要出钱出力帮助那些村寨?姑娘未免狮子开口,胆子太大了!”

“王爷富可敌国,这多年西北商路大开,所赚银钱只需九牛一毛而已,难不成这身价性命竟比不上黄白之物?”唐秋兰不顾胤禟眼中的戾气朗声说道,“更何况秋兰所求乃是为王爷行善积德,为何王爷竟然相拒?!”

“行善积德?”我强压心中不快,起身抖了抖衣袖,“本王最不需要的就是行善积德!”

我就是康熙手中的一把刀,哪里容得下行善积德四个字?!今日所做之种种不过是为皇权筹谋!

“既然姑娘所求本王应不起,那就不再叨扰了,身上蛊毒得拖一日便一日,若是毒发也是命数使然,怨不得旁人。”说罢,我向外走去,再不理会身后二人。

唐门主见胤禟如此,并未上前阻拦,只缓缓说道,“王爷今日若是离开唐门,明日就会毒发,后援一乱大军必会受阻,只怕……”

立在门侧,阻了宇成动作,一双凤眼此刻已然凛冽寒霜,“唐门主这是何意?”

“王爷体内的蛊毒必须以新蛊噬去方可保两方平安,而这新入体的蛊虫要女子自出生之日起以精血饲养十余年方可成事,所以一般人是不会知晓解法,就算知晓要找寻这样的蛊虫谈何容易?”

唐门主说罢将秋兰牵住走到胤禟近前,“秋兰自出生起就以血养蛊已经十余载,此蛊对她而言亦是性命攸关,不会轻易示人,若非王爷大军劫掠了其母族村寨,我等又怎敢出此下策?还请王爷体恤则个!”

眼见胤禟面色寒霜一言不发,唐秋兰再次跪拜,“若是王爷应允,秋兰必会解去王爷的困处,断了与施蛊之人的关系,日后只要秋兰守在王爷身边,定可保您平安无虞。”

断去关系?!思及此心中酸楚难耐,自从知道胤禛以血入药后,日日盼的便是如此,可……为何自己竟会不舍,“断了关系,对他可有影响?”

秋兰一愣未及反应,倒是唐门主将话接了过去,“比之强行驱蛊离体两败俱伤而言,如此是最好的办法了,对方只会身体孱弱些,不会有性命之忧,也可解去以血入药之苦。”

“唐小姐今后要时时跟在本王身边?”

“是。”

“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没有。”

“本王答应你了,你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诱惑我。也罢,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帮扶本王侍妾的母族倒也说得过去!”

“侍妾?”唐秋兰闻言一惊,转瞬便神色如常,“秋兰谢王爷抬爱。”

“宇成,拿五万两银票给唐门主,吩咐沿线商户多多回护苗寨。”我虚抬手将秋兰扶起揽在怀中,“这是我给你的聘礼,如何处置随你就好,只是眼下出征在外不可纳妾,还要委屈秋兰小姐待回京后再补礼数!”

秋兰低眉垂目,“但听王爷吩咐。”

“唐门主好谋算,胤禟佩服。”短短几日,便将我手中十余万两银钱掌控于手,解了村寨之苦,还将自己庶出的妹妹嫁给了风头正劲的睿亲王,若非有人指点便是此人城府太深,“行商多年还未见过如此合适的买卖,门主厉害啊!”

“在下愧不敢当。”唐门主笑容露出几分苦楚,“还请王爷善待舍妹。”

“那是自然。不知何时可以为本王驱蛊?”

“明日辰时。”

“好。”我嘴边噙着一抹笑意,“宇成,代本王送送二位。”

离开胤禟所居的别院,唐门主独自回到书房,早有人等在那里,见他回来,急急问道,“如何?”

“他答应了。”唐门主面色不虞,“只是委屈了秋兰。”

“委屈?”那人闻言不免好笑,“睿亲王对内眷向来照拂有加,就连红杏出墙的都可以万般周全护住性命,更何况是掌控其生死的女子?你只管放心就好。”

“那爷知道吗?”唐门主问道。

“主子自然知晓,不然又怎会派我前来?”那人安抚的拍了拍唐门主的肩头,“如此西北商路咱们也算是□□来一脚,摸清楚睿亲王的银钱往来,今后也好掌控些,对主子有百利而无一害,在下今后还要仰仗门主了。”

“哪里哪里……”

房间内二人各揣心思再无他话,那人见唐门主索然,便也识趣离开,经过胤禟别院经露出一丝冷笑,“睿亲王,你有你的筹谋,我有我的打算,赶坏了主子的事,就怨不得下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