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刹那间,众人只听箭矢破空之声骤然而响,眨眼羽箭就已飞至眼前。

端坐骏马之上的文渊距绸缎铺较远,箭矢袭来时显然已经乏力,他冷然一挥马鞭就轻轻松松将其扫落。

佯装婢女的军中细作更是眼明手快,拉了正惊呼的舒妍洁手臂就使其避开要害。

偏偏奚氏护女心切,她只知箭矢袭来却看不出女儿已经脱离危险,反倒节外生枝欲扑上前做人肉盾牌,恰恰好在半途被射个正着。

只听“噗”一声轻响,箭矢刹那间没入后背,妍洁高呼一声“阿娘”,抱住了因冲力而前倾母亲,满目惊恐浑身战栗。

“阿、娘,没事。”奚氏此刻却并不觉得疼,还浅浅一笑以作安抚,只是说话时已有些喘不匀气。

待文渊夹了马肚速速靠上前来时,抬眼就看到鲜血从她的棉短襦中渗出,缓缓将宝蓝的衣服染得一片暗红。

见着奚氏咳嗽两声吐出粉红泡沫来,总觉得这箭虽没射在心脏位置,却也看着有些严重。

“怕是伤了肺腑,赶紧送医救治。”他紧皱了眉如此吩咐,引得众人更心焦。

那厢一刀抹了婴孩脖子的毛坤铭,却还在一旁叫好,冲妍洁大笑道:“没弄死你,换成你老娘倒也不错——让你内疚一辈子!”

他甚至还挥舞着匕首,想要冲上前去再补上两刀,只是被周围兵丁拦下才没能得逞。

“不,不会的,阿娘不会有事的!”妍洁揽着母亲呢喃垂泪,再一看毛坤铭那满身喷溅鲜血,面目狰狞的模样,双腿不由发软。

文渊则是厌烦的看过去,挥手道:“赶紧押走吧,好生看守。”

随后,妍洁就在兴益的护送下,浑浑噩噩的陪着奚氏回了舒家,缩在屋角忐忑不安的看着医师的匆匆救治。

她一会儿感动于母亲奋不顾身的义举,一会儿又忧心不知其能否顺利渡过难关。

有那么一瞬,妍洁甚至暗暗在想,毛坤铭众目睽睽下做出杀亲之举,已经可坐实义绝而离之事,自己绝不会再被牵连,万幸万幸。下一瞬她又暗骂自己冷血没良心,岂可让母亲牺牲换回自己解脱。

入夜妍冰才听闻此事,于次日带了妍清一起回娘家探望,正看见奚氏取箭后失血昏迷,妍洁不吃不喝枯坐床前发呆,两姐妹劝了很久才让她饮了些许羹汤。

直至回家,妍冰都还在后怕,夜里见了文渊回来她不由心有余悸的叹道:“万幸受伤的不是你。”

文渊瞧着正在隔壁熟睡的俩儿子,回头压低了嗓子答道:“意外而已,如果她不乱动根本不会有事。”

说话的同时他转身回走,在屏风后自己快速脱掉官袍换了居家棉衣。文渊今日穿着这身衣服刑讯了毛坤铭,虽看起来不曾沾上血迹,但总觉的心里膈应,不想将牢狱里的陈腐血腥味儿带入妻儿四周。

更衣简单梳洗之后,他这才垂足坐在矮榻边半搂了妍冰轻抚安慰,听她絮絮叨叨倾诉。

“昨个只是惊讶,今天见着奚姨娘那完全没血色的脸……哎,真是吓死人了。我就在想之前你胸口受伤时,万一不是浅浅砍伤而是刺伤,那该多可怕。”妍冰不由伸出青葱玉手按在了他胸前,长吁短叹。

“我怎会傻乎乎的任人戳刺?”文渊回望向梳着抛家髻一身银红窄袖正装的妍冰,浅浅一笑,眼波流转处透露无限深情。

他虽感动于妻子的关切之意,对其言论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乐呵呵道:“何况,富贵险中求,等这大案一了结,论功行赏时为夫怕是又要升官发财。”

按文渊的规划,两年后他或许会出京做个中州、上州别驾,或者是京畿县令。若是顺利,再下一步就该执掌一州府做刺史,然后回京,入御史台做个四品的御史中丞或者六部侍郎,想来都是不错的。

“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因蜀王之事中间跳过一两阶缩短年限……”文渊如此喃喃自语。

说话间,他按住了妍冰的手,将其用力压在心口,让她感受着那火热的跳动,仿佛在倾诉自己封妻荫子的决心。

寒冬腊月触及那暖烘烘的胸膛,又听到他的豪言壮语,妍冰仿佛觉得心头也有一团火在跃动。

但因手正搭在文渊胸口,她立即又想到了他身上落下的半尺长伤疤,心里顿时有些发堵,琢磨着现在的生活已经够好了,并不需要丈夫刀光剑影的拿命去搏前程。

转瞬她就放软音调劝道:“没到而立之龄已经官至五品,已经相当耀眼了,你就缓缓脚步吧,知足常乐。何况,我才盘好了知味斋的账,收入颇丰呢,不用去冒险求更大的富贵。”

文渊看着妍冰那自信满满欲当家里顶梁柱的模样,不由哂然一笑。

他这才恍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小妻子已经褪去了青涩模样,为人母为她带来的不仅是丰满身材与成熟而芬芳的味道,还有心态与处事方式的变化。

“人之处于仕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便我想停下脚步也没法呢,除非年老致仕。何况,知味斋那是你的脂粉钱,是要留给咱们女儿当嫁妆的,怎好作为家用花掉?”文渊却是志向高远,想要封侯拜相之人,怎会甘心就在区区五品止步?

他坚决不肯做个靠妻子赚钱养家的软饭男,妍冰的关注点却只在最末一句,圆睁了双眼疑惑道:“哪里来的女儿?”

“……”文渊自觉说漏嘴,有些尴尬的干咳了两声,而后轻轻抚着妍冰肚腹低语道,“前两日听医师说你恢复得不错,多调理几年,以后会有的。若是没那福分,也可以收养一位吧?总觉得儿女双全比较好。”

“……”妍冰一时间被震住了,先是激动于“以后会有”这个喜讯,而后又想讨论领养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短暂迟疑后她才哭笑不得道,“等有了再说吧,现在还是没影的事儿呢!歇息吧。”

“嗯嗯,是该安置了。”文渊也不想多谈这未来不可预估之事,随即唤了奴婢打水来为妍冰梳洗。

在净面之后,他亲手帮妻子卸下头上象牙如意簪,手指在乌黑秀发之中慢慢滑过,闻着那混着奶香的淡淡迦南香味,心中不由有些荡漾,下意识的便伸手在她肩头揉捏。

粗沉呼吸喷出的白气直冲妍冰耳畔而去,叫她觉得后颈暖呼呼痒痒的,她下意识一缩脖子,而后回首,见丈夫正冲自己微笑,也唇角弯弯回了他浅笑,眼眸之中尽是温情满溢。

他被这么一看,顿觉手腿发软,顺手便拉了妍冰入床帐之内,展望未来笑着感慨道:“等眼前这事儿完全尘埃落定也得是一两年后,我正该候选,或调动个位置或歇息几月甚至一年,到时候想必能清闲的陪你游玩一番。”

能四处游玩自然是好事,妍冰不由笑答:“行啊,最好是能外放到江淮等繁华处,这回都没能好好看看春日美景。”

文渊却在想,看景倒是其次,关键是得多多努力看能不能得个温柔似水的女儿。

心动不如行动,他下一瞬就伸手揽腰抿唇凑过去,欲与娇妻温存片刻——医师前日方说了她身体状况无碍,只是不宜受孕而已。

一亲芳泽细细品着胭脂香味,同时又伸手去解那软缎的抱腹小衣……温热的触感中,只见红唇水润媚眼如丝,室内烛光摇曳青烟袅袅,熏笼暖乎乎的弥散着清香,在这旖旎风情里妍冰也是心如擂鼓春潮涌动,半推半就与文渊恩爱了半场戏。

正当他蓄势待发之时,妍冰却偏偏在紧要关头拍开了狼爪,只因忽然又惦记起奚氏生死未卜,虽关系淡漠也无需为她忌讳,但总觉得那厢别人生死挣扎,自己去沉溺享乐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文渊疑惑询问。之后便听见她有些赧然的在自己耳畔低语:“今日有些乏了,不如歇息吧。”

“啊?”有没有搞错?!文渊惊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叹息着满心不甘的平躺下,半晌才缓过气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去了大理寺,他阴沉着脸又说要提审毛坤铭,想要拿着始作俑者发泄哀怨之气。

那走路带风气势汹汹的模样把刘问事吓了一跳,诺诺提醒道:“荣少卿,使不得啊,按律不能连续每日都用刑!好歹得歇三天吧?”

“谁说要用刑?不过是想跟他聊聊罢了。”文渊咬牙切齿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当真找了毛坤铭聊天——不能折磨肉身就击溃其精神气!总有办法整治他。

待那浑身干涸血污的毛坤铭披头散发被提上来,一时间还死鸭子嘴硬,难得的没软蛋,什么都不肯讲。

于是,他就陷入了没日没夜聊天的苦境,白日里文渊亲自上阵,晚间让旁人帮忙,总之连轴的问话或敲击牢房铁栏杆,不让毛坤铭合眼休息。

到第三天时,被折腾够呛的前连襟终于受不住精神折磨,黑青着眼圈彻底崩溃了,扑倒在大牢的潮湿稻草上嚎啕大哭道:“让我睡觉,我想休息!”

“说啊,把该说的都说了再睡去。”文渊冷脸看向他,示意书吏准备好笔墨做记录。让他老老实实供述出串联谋逆的各种涉案人物,并签字画押以便获得口供实证。

“……主谋是蜀王,蜀王有个谋士,说要假借弥勒降世造反,鼓动平民做不要钱的兵卒!蜀地已经有很多教徒了,本来欲往京城、江南繁华处发展,等明年再各处开花一起起事……”却被你破坏了。

说完被迫跪地的毛坤铭就满眼幽怨看向文渊,又听他追问道:“谋士是谁?”

“我只知道他叫真鉴,应该在京城吧,因为他与我往来消息比较快,去信至蜀地很慢。不过我没见过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话音刚落,毛坤铭就见旁边有隶卒满脸狰狞的提着烧红的烙铁走上前来,不由惊恐尖叫道,“我真不知道,真的!”

文渊循循垂问道:“仔细再想想,你猜过谁?”

“……我猜过……”毛坤铭咽了一口唾沫,忽然瞟向了隔壁牢房关着的一位中年男子,猜测道,“这人想事败了就嫁祸给楚王或定越郡王,应当在他们身边吧?”

顺着毛坤铭的视线看过去,文渊眼神立即落在了那气息奄奄的贾纯甄身上,不由抿唇而笑——甄不就有鉴之意吗?毛坤铭之前的书信上就写过要通过单天恒去架空楚王,以及协助贾纯甄游说定越郡王呼应蜀王举事,呼应不成就嫁祸,呵,打得不错好主意。

“真鉴?确实很贱啊……”原以为只是个小卒子,没想到却是“军师”。

他踱步过去,瞧着贾纯甄伤病交加快被冻死的模样,不由眉头紧蹙,只得命人找医师来给他医治一番再提审。

毛坤铭的供述虽涉及蜀王,却没太多实证,只能等着撬开贾纯甄的嘴,并且先拿下毛乾英再论其他。

思及此处文渊又追问了毛坤铭更多细节,没想到竟又得知了一件恶事。

当初蓝田县城分尸案,竟然是毛坤铭命人撺掇那罗更夫害死了外翁赵金柱。只因那老者在贩运蜀锦过程发现有人在悄悄借用自己的商队走私兵器,而劝说外孙大义灭亲不成反倒被灭口……

文渊回家将这事给妍冰一说,她也是唏嘘不已,甚至感慨幸好妍洁没怀上孩子,不然天知道这恶毒之人的后代会不会也心思不纯。

更叫人欣喜的是奚氏在年三十时终于彻底清醒,且逐渐好转,让大家过了一个和乐的年节。

转眼便到了元月十五,上元灯节,在京城众人观灯猜谜载歌载舞欢度良宵时,忠武将军孙挺疾驰入遂州突袭刺史府,生擒了刺史毛乾英。

蜀王郑允琮听闻自己心腹谋士贾纯甄死在了刑讯逼供之中,且得力干将毛乾英被俘,顿时有些慌神。

他赶紧示弱上表请求赦免毛乾英,又派了儿子入朝进贡献上一对白鹿祥瑞,也有让他为质之意,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老实姿态。

圣人却并未被这表象迷惑,判了毛乾英一家谋反大罪,十五以上男子皆于秋后斩首,并且正式下诏历数蜀王的罪状,令孙挺带兵讨伐蜀王。

暗暗蓄积力量的蜀王此时并未筹备妥当,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在咒骂荣文渊破案害苦自己的同时,又命人匆匆喊出口号“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鼓动百姓作乱,自己则领着精兵一同起事,与朝廷抗衡。

不到八个月时间,弥勒教徒就又增添了上万信众,越闹越厉害,就像脱缰野马似的逃离了蜀王的掌控——抢大户、烧州府,不拘男女想杀就杀。

最终,连蜀王私兵都忍受不了这种颠覆佛教教义,坑害百姓却又没盼头没光明未来的事儿,直接倒戈发动兵变归顺了朝廷。

蜀王则被当作了对方的投名状,在两军阵前当众被斩,孙廷立即以漆盒子封装其头颅,并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当做进贡的年礼,他自己则继续留在蜀地剿杀负隅顽抗的乱党。

当蜀王首级送达御前时,兴益正在宫中当差,得了恶首伏诛的消息他万分欣喜,换班之后甚至来不及回家更衣就立即去了荣宅找妹妹报喜。

妍冰彼时正在厅里领着两个儿子练习走路,刚得了下人通传就听见窗外传来胞兄与丈夫俩人喜气洋洋的说话声。

“妹妹,你听说了吗?咱们阿爷总算大仇得报了!”兴益甚至来不及进门就已经开始高声吆喝。

“真的?!”妍冰回头一看,只见胞兄穿着一身英武侍卫骑装,在文渊的陪伴下大步流星走来。

“嗯,亲眼所见不会有假。”兴益重重点头,牟定的回答,还乐得直说要去扫墓报喜。

妍冰却又以垂询的目光看向身着朱红圆领官袍的文渊,见他也含笑点头才真信了兴益的话。

“那真是太好了!阿爷若泉下有知一定——”妍冰话音未落,就见俩穿着大红袄子的小家伙摇摇晃晃迈着外八字往文渊处扑过去。

嘴里还含含糊糊的唤道:“阿爷,阿爷!”

“哎,乖!”文渊听罢唇角一弯,俯身一手一个抱起年画娃娃似的俩大胖小子,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

惹得兴益干站在一旁吃味道:“喂,舅舅我呢,当没看见啊?臭小子眼里只有你们爹。”

两个小家伙听他说话,同时好奇的扭头看过来,圆睁着黑玛瑙似的明亮眼珠眨巴眨巴眼,却因还不怎么会说话并没叫舅舅,只是傻乎乎的搂住爹继续喊“阿爷”。

“正该如此!若不认亲爹,岂不是不忠不孝?”乖巧儿子逗得文渊哈哈大笑,还冲兴益挑眉道,“若羡慕,自己赶紧娶妻也生一双去,你家小妹都已嫁人,你还要精挑细选到何时?”

兴益直接抱了性格外向些的二郎阿麟逗弄,嘴里答道:“快了快了,舅母正帮忙相看着。”

“行了,八字还没一撇可别碎嘴搅和了,”妍冰不想多说旁人家姑娘的事儿,又拍着丈夫胳膊娇嗔一笑,“你衣服都还没换呢,手洗了再抱他们诶。”

说话的同时,她又伸手扒拉下长子,赶紧让婢女打水来。

“好好,这就洗。”文渊很是听话的取了澡豆在黄铜盆中净手,而后一家人和乐融融共进晚餐。

席间,他陪着心情大好的兴益饮了一整坛金波玉露酒,直至月上柳梢头才半醉半醒的由人扶回寝室。

梳洗之后撩开帐幔见妻子正散了发等着自己,他抑不住的满脸傻笑,乐呵呵道:“其实还有更好的事儿,方才没来得及说。我今年吏部考评为上上,此番事了翻年定能获个好去处。”

妍冰双眼一亮,食指尖搅着发尾问道:“江淮?”她虽不求丈夫封侯拜相,但肯定会为他获个好去处而同喜同乐。

“嗯,圣人已经透了口风,”文渊点了头,看着妻子的娇俏模样不由心头一热,说罢就径直倚身过去,呢喃低语道,“有你一直陪我身边,真好。”

夜色正浓,夫妻俩情深意切,帐幔之中风情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墨鱼得了一种“完结焦虑”病,最后一章写了很久,反复修改……似乎已经断更十天了?于是,不改了,发出来吧!嘤嘤嘤,希望大家能喜欢。

最后的最后,打滚求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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