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段将军与养子无声对视,见文渊微微昂首毫不退缩,哪怕体虚得需要撑着案几才能站稳脚步,可手里的药瓶却丝毫不曾松开。

少顷,感慨于养子一片深情的他,终于轻轻叹息挪开了视线,妥协道:“随你罢。”

与之同时,妍冰却也明显察觉出自己状态不对,宫缩频率变高但强度依然很弱,腹部虽隐隐抽痛却不过是月事来时的感觉,并不剧烈。

若是在前世,应当静脉滴注催产素来引发子宫收缩了,可如今……

她平躺在床环顾四周,只见接生婆在为自己抚揉腹部,挽起衣袖露出的胳膊上在由医女扎针,贴身婢女一个关切的望着自己,另一个缩在角落竟不由自主摆出了双手合十的求神拜佛祈祷姿势!

“……”妍冰伸手在下方一摸,却见羊水不再是清亮颜色,而是已经开始隐隐泛绿!

她心一沉,看向已然发现这点正眉头紧蹙的医女,思量再三后终于开了口:“针灸没用就直接吃药吧,催产药,有的吧?”

医女诧异抬头,看向她为难道:“有是有,但不用最好。”

“胎动变缓了,羊水开始浑浊,必须用药,再不生宝宝就危险了。”妍冰语调平静,可拽住织锦被褥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泄露了她此刻紧张的心情。

“奴,奴婢去问医师,”本就缩在屏风旁的雅香拔腿就往外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进隔壁屋报信,“娘子说要吃催产药!她说羊水浑了,怕孩子情况不好。”

“她说要吃?必须要催产吗?”原本端坐隔壁静等的文渊得知此事,立即看向医师,却见对方默默点头。

顷刻间,他满脑子都是妍冰都是孩子,原就苍白的面色越发难看。

下一瞬,原本一个时辰前还因伤卧床不起的文渊,这会儿忽然就觉得自己胸不痛腿也不软了,起身就往外走,捏着药瓶匆匆去到妻子床前,抬眼就见她伸手管自己要催产药。

事到临头他竟比妍冰还优柔寡断,摊开手看向那小巧玲珑的瓷瓶却迟疑着没有倒出药丸,只扭头又看向妻子呢喃道:“傻大胆,你知道什么?怎么就自己做主了!”

“我知道,我做梦时梦到过,这种情况必须催产。”妍冰侧脸看向他,虽忐忑却也目光清澈透着无比坚定的信念,为母则强,此时此刻必须拿定主意。

她虽然不知道这年月的催产药究竟是否管用,但总比这样傻乎乎等着的好,羊水继续浑浊下去就会是胎儿窘迫,若窒息缺氧,到时候哪怕生出来了也会不好。

“好吧。”文渊被妻子的情绪所感染,也定下心神,扶了她起身。递上黄豆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褐色药丸,亲手喂她服下。

一时半会儿的药还不会起效,他索性不走了,就坐在床边陪伴妍冰说话。从幼时家学并肩念书开始追忆往昔,一直聊到江南水乡草长莺飞的美景。

“这回你有孕在身都没法好好游玩,下一次,咱们俩,嗯还有孩子们,一定要找个机会故地重游。”文渊握着妍冰的手亲昵低语,浓浓爱意溢于言表,哪怕屋外寒风凛冽,室内也仿佛暖如初春。

叶夫人早就去了隔壁休息,只留接生婆子与婢女眼睁睁看着男主子不合时宜的守在室内,听着他俩你侬我侬的交谈,尴尬症都快犯了。想要轰他走,却又不好开口,总觉得这样硬生生拆散有情人会遭雷劈。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妍冰终于感觉到了真正的宫缩腹痛,且强度慢慢递进。一开始她还笑意盈盈与文渊交谈,渐渐腹痛加剧时话越来越少,只用“嗯、啊、好”之类的词儿代替。

同时,她开始控制呼吸,配合宫缩的节奏鼻子吸气、嘴巴缓缓吐气。有那么一瞬,妍冰甚至略有些得意的在想——我知道的可多了,还会可以减轻疼痛的拉玛泽分娩呼吸法呢,以前陪闺蜜学过。

文渊眼看着妻子眼神渐渐放空,两鬓慢慢渗出薄汗,樱桃小嘴像缺氧的鱼似的一张一合,他顿时揪起了心,强压着紧张情绪问道:“是要生了吗?”

“嗯,可能还有一会儿。”妍冰估摸着自己只是在第一产程,还没到最后最关键的时刻。

“郎君请出去吧,产房污浊,您守在这儿也不方便。”康娘子终于挺身而出再次请文渊离开,她准备再掀开娘子的裙摆看看,一个大男人杵在这儿像什么话。

“出去吧,出去吧。”妍冰忍着痛推了推文渊的肩头,也主张让他走——这生孩子血淋淋的看了去,怕是要影响以后夫妻生活呢。

“那我就在外面等着,你要痛得受不了就让人喊我过来。”他只得依言往外走,临到即将转过屏风时,却还依依不舍回望。

“不用,你去隔壁与父亲一起吧。”妍冰还了丈夫一抹浅笑,甚至还抬手指了雅香送他过去。

文渊虽再三掩饰自己胸前的伤处,可他略有些虚弱的气息以及浅浅药味儿却早就露出端倪,妍冰心头有数自然不想他太过操劳。

情之深切便是这般表现,舍不得对方吃一丁点儿苦。文渊心疼妻子哪怕才被刀砍近乎昏厥,一听说她状况不好死活都要爬起身作陪,她也同样如此,腹痛难忍也要挤出笑容希望他不要担忧。

待文渊一走,接生婆子查看后不多久就扶起了妍冰,让她以仰坐姿势靠在垫子上,双腿屈膝分开,脚掌撑在身侧,就此开始尝试生产。

阵痛一浪接一浪的袭来,由婢女扶着的妍冰再也腾不出说话的气力,不由拽紧了身侧倚着的那条紫檀木嵌象牙凭几,努力控制呼吸节奏让其符合宫缩的频率。

“对,对,痛的时候用力、用力!快了快了,已经看到头顶软发了!”康娘子一面吆喝,一面用放温后的滚水清洗双手,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安娘子则继续为妍冰按揉腹部,调整第二位宝宝的位置。

快出来了?!妍冰心头一喜,而后为避免撕裂赶紧放缓了呼吸,像是吹蜡烛似的慢慢用力。不多久,只觉下面一泄,随即便听到了旁人的欢呼声。

“生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郎君!”康娘子乐滋滋的道了喜,而后赶紧托着小郎君拍其背臀,听见“哇哇”哭声后,才抱去一旁铜盆处清洗。

妍冰此刻并未腹痛,虽身体疲累但精神却亢奋不已,无比清醒的听着叶夫人兴致勃勃在说小郎君是如何的精神,如何的俊朗。

她心慌难耐的半扬起身,急道:“快我看看!”

“莫急莫急,这就给你看,”叶夫人陪在乳母身边,将已经裹好如意纹襁褓的宝宝抱至妍冰跟前,笑吟吟道,“长子玉麒,喏,多好看,对吧?”

这宝宝的名字是文渊夫妇早就商议好的,取麒麟二字,若是女子则为琪、琳。

妍冰完全忽略了叶夫人在说什么,只侧首看向孩子,一瞟之后顿时无语,这瘦巴巴红黑模样的小东西,哪里瞧得出什么“俊朗、好看”?

“等几日长开就好了,一定是个俊小子。”叶夫人看她蒙圈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连忙解释。而后又说自己这就带着玉麒去外间吃奶,让妍冰继续努力。

“对对。娘子,你先歇歇,待会儿再接再厉啊!”安娘子此时也是一脸喜色。

心道,这位舒娘子真是和旁的初次生产妇人完全不一样,她知道在阵痛时用力不痛时休息,从始至终不曾尖叫哀嚎,甚至连准备好的棉布与口咬软木都没能排上用场。

当雅香去隔壁报喜时,段大将军、文渊以及匆匆赶来的兴益均吓了一大跳。

“静悄悄的就已经生了?!”文渊满脸惊讶。

雅香随即点头道:“嗯,接生婆子说娘子很机灵,安静点别乱吼才能有力气生下一个小的。”

“哦……”他原以为会听见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而后需要自己再冲进去陪伴。真是没想到,安安静静的长子就已降生。

得知妻子生得顺利,文渊一时间百感交集,满腔喜悦抑不住的翻腾,腿却僵在当场怎么也无法迈动。

半晌后他才回了神,正想起身去隔壁,却听见雅香在解释叶夫人说外面夜寒露重的太冷,今夜就不抱玉麒出来了,想看孩子的等妍冰生完了再一并去看。

“好好好,第二个肯定生得更快,待会儿一起去。”兴益得知外甥出生,也是满脸喜色,甚至还拍了文渊的肩背道喜。

待雅香出门回了产房,室内又渐渐归于平静,兴益先是偷偷打量了一下段大将军,见他半眯眼正在养神,医师与药童等人又在外间离得较远,他忽然就一挪位子凑到了文渊跟前。

见他明显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文渊微微挑了眉问:“怎么了?”

“外面我带来的那个裹着斗篷的从者……是兴盉。中午道观出事他也在场。”兴益压低了声猛然抛出了这个大消息。

据说,兴盉当年失踪后进了强盗窝,给强盗当文书,因文辞华丽动人而被弥勒教借调,做了煽动平民百姓的讲经人。

此番他是趁着弥勒教在道观杀人,而后被大清理四处逃窜的契机,这才抽空甩开监控者跑了出来投奔兄弟。

“也就是说,当年蜀地的那个大型强盗团伙和弥勒教是一伙儿的,”兴益侧身冲文渊耳语道,“你说,这些人会不会和刺杀崔仆射的那些个恶徒也有相互勾结?”

“……”文渊诧异的回望向大舅兄,而后呆了片刻才答道,“我现在脑子乱得很,一直在揪心阿冰,腾不出精力考虑别的。盗贼这事儿先放放吧,等她顺利生了之后再议,可好?”

“好好,也好。”兴益也是等得心焦没话都想找话说,见文渊木愣愣的也就不再与他谈弥勒教之事。

文渊虽不想谈案子,但也对那位弃暗投明的妻兄表达了善意,请示养父之后便让兴益去把那站在树荫里的兴盉唤进了屋。

“坐下歇着吧,你今日大概也折腾得够呛。”文渊指了指一旁空着的圈椅,看着兴盉脱去斗篷,略作寒暄。

当文渊正想问问妻兄是否受伤时,却见雅香又跑了来传话。

她急着草草行礼,而后诺诺带了哭腔道:“后一个宝宝是横位,不好生,接生婆子调整位置弄了许久。娘子,娘子力竭了!”

一句话便让文渊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医师不外乎就是让含参片、灌参汤,虽早就熬了提神药物,可灌进去都困难,更不消说想要派上什么大用场。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文渊急得满屋乱转时,独坐角落的兴盉忽然起身开口道:“我这儿有一瓶补天再造丸,可否愿意一试?”

补天再造丸,弥勒教密不外传的神药,据说是濒死之人吃上一粒,也能爬起来与敌大战十几回合。

“如此虎狼之药怎能——”医师瞪了眼本想喝骂,转念又一想又忽然闭了嘴……此时此刻怕是也只能用虎狼之药了。

……

静卧在床的妍冰只觉自己昏睡了少顷,而后便有人给她喂了一枚苦涩却又入口即化的药丸。

不多久,她就来了精神,感觉像回光返照似的浑身是劲儿。

妍冰赶紧一鼓作气继续生产,又得了一个健康儿子,她这才唇角含笑沉沉睡去。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晓,为了这一双儿子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