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污水横流,满地烂菜。几名黑瘦如猴的男人蹲在墙跟拉屎,偶遇熟人经过,仰头搭话,形同在自家客厅。怀抱婴儿的女人赤足而行,在淤泥、屎尿中谈笑风生。两颗乳房裸.露在外,压在婴儿脸上,由着孩子吸吮奶水。

皮卡缓行,推开人群,停在没有屋顶的屋子外。

老菜下车,跟周围人交流。半句不合,便一拳放倒一个青年。随即对小胡摆摆手:“停这吧,我的人给你看车。”

小胡长年生活于此,深谙此地民风。甭说一台皮卡,即使一台波音747。放这五分钟,也给你拆得铆钉不剩。

沈青山跳下后斗,顿觉热风扑面。原来停车处是家烧烤铺子,烤的不是猪、牛、羊,烤的是猴子。

就看胎盘一般的猴子插在火堆四周,足有20几只。油光闪烁,噼啪直响,焦臭味令人作呕。强壮的老板拔下一只猴子递给老菜,老菜只扯了条胳膊。那人对他的行为难以接受,一定要他整只收下。两人像吵架似的激烈对话,但最后老板笑着将猴子插回火堆旁。

老菜则把猴子胳膊转赠给小胡,以示友好合作,共同进步。小胡也表示了感谢,接过来大口啃咬。至于沈青山和老沈这俩狗腿子,老菜知道是什么货色,压根没管他们。

买菜期间不停有人凑到跟前,与老菜低头耳语,时不时还有人送上几包鲜肉当做礼物。但老菜身为领导,严律克己,所有贿赂全部拒绝。

“你们生活不容易,好好工作,只要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帮。”

这是沈青山瞎掰的,他根本听不懂老菜说些什么。

一家摊子上摆满了白嫩的大老鼠,沈青山奇道:“这玩意也有人吃?”

老菜注意到他的疑问,用蹩脚中文解释道:“这是穿山甲,我们不吃。你们中国人来了,卖给你们的。”

老菜指挥十几名青年,搬、抬各种廉价量大的蔬菜。三人一伙两人一帮,往皮卡上装。

“那个……”这时老沈提议:“去前边转转吧。”

小胡眉毛上挑,冷笑道:“每次都这样,看不出你很有爱心啊?”

“没有没有。”

老沈生怕别人说他有爱心,赶紧补充道:“她那东西便宜,又是个糟老太婆,不欺负她欺负谁?”

“去吧。”小胡支持欺负老太婆。

沈青山跟着老沈,穿过熙攘人群,来到市场边缘。此处都是老弱病残,没能力占据中心位置,只得在这换个三瓜两枣,聊以生计。

沈青山一路注意到老沈极不正常,眼神迫切,紧张得搓弄手指。他突然吐出口气,似是放下心中巨石,大步走向一位老太婆。

几筐毫无生机的菜叶,四五颗鸡蛋。她苍老的面庞干硬得像秋天的树皮,低垂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老沈先是低喝一声叫醒她,紧接着说:“这破菜是人吃的吗?”

老太婆不言不语,良久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噙满眼屎。眼屎挤在眼角深纹里,一层干的一层湿的,层层堆叠。

“来了……”老太婆声音嘶哑,注意到老沈身后还有个人,口风一转:“你不吃还有别人吃,又来欺负我这老太婆。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剩下这条烂命,想要就拿去吧。”

“操!!!”

老沈将所有烂菜装进一个竹筐,那几颗鸡蛋往兜里一揣,背起来便走。老太婆颤颤巍巍,追了几步:“钱,没给钱。”

老沈头也没回,随手扔下两张皱巴的钱币。沈青山不认识,不知是何种货币。

“她说的是中文。”沈青山问。

老沈说是,是中文。

沈青山皱眉:“那你……”话说半句,吞了回去。花棚三十多吊着半条命的人,说的也是中文。

来到皮卡处,围了好几圈人,大声嚷叫,不停咒骂。

二人推开人群,只见老菜瘫坐在地,左小腿血肉模糊,右脚跟腱被切断,露出森白骨头和泛黄的筋膜。在他旁边躺着一个青年,双眼鼓凸,喉咙被割开,鲜血流进淤泥。

老菜伤势极重,在当地的医疗条件下,他已然是个死人。

老沈跌跌撞撞冲到近前,问小胡:“怎么了?转眼的工夫就一死一伤?”

小胡神色冷漠,简单解释。是烤猴子的老板,派人刺杀老菜,他要抢老菜的地盘。整座小岛就这一个集市,做非法生意的外来势利渐多。是人就要吃饭,所以这是个大生意。

杀手被老菜割破了脖子,烤猴子老板趁机挑了老菜的脚筋。

此时那强壮的老板正指挥人手,继续老菜没完成的工作,帮小胡往皮卡上装货。而老菜,无人问津,瘫坐在淤泥里自生自灭。

善良和道德是约束出来的,没有约束,便会放出野兽。

老菜自知生命来到尽头,他拿下耳后的“云烟”。是小胡给他的,他没舍得抽,现在是时候了。他低沉的声音跟周围说话,想要个火。

大家躲他形同躲瘟疫,失去力量的男人不值得尊敬。

火光乍现,是沈青山。老菜透过火苗望向他,焦黑的脸庞老泪纵横。他点着烟,对沈青山点点头,又拍拍他的手。

沈青山起身,火机放回口袋,同时也放进去一把钥匙!!!

微风,扬起腥甜味,甜得腻人。

老菜背抵墙根,目光暗淡。他歪头,凝视着海的方向。

云烟吸了半支。气绝!

忙碌而扭曲的人群熙攘着奔波,老菜滑倒,脑袋扎进水坑,皮肤变成了蓝色。

一只手拾起了半支烟,有人说:“不能给你收尸,这半支烟,帮你埋了。”

一切收拾妥当,小胡跟烤猴子店老板鸡同鸭讲的沟通,随即给他一沓钞票。

老沈问小胡:“老菜这个样子,以后咱们怎么办?”

小胡眼睛从不看人,只看天,冷哼道:“烤猴子的是新老菜,一个人退位,一个人顶上。这世界从来没变过。”

沈青山明白,“老菜”是“皇上”的另一种注解。

他站在后斗,将货物捆绑结实。立于高地,视野更广,忽见一瘦小身影钻出人群,手中闪过金属光泽,直奔小胡。

小胡正跟新老菜勾肩搭背,一手提着烤猴子大口啃咬。

沈青山挣扎片刻,放声喊叫:“小心,身后!!!”

小胡豁然转身,那瘦小人影已到眼前,尖刀直戳心窝。

砰!

枪响,小胡脸色苍白,瘦小人影翻身倒地,鼻子旁一个血窟窿。

新老菜以为杀手为他而来,毕竟他干掉别人,抢了老菜的位置。自然也有人要抢他的位置。两人一商量,小胡也不确定杀手是冲谁来的,这地方没有警察局,只能当成悬案搁置。

小胡受惊过度,匆匆告别,开车回花棚。

事后小胡对沈青山赞誉有加,说如果不是他,自己很可能已经放挺了。此后小胡对他颇有照顾,他和儿子不用进棚干活,全到厨房帮工。

饭能吃饱,时间自由。沈青山连连点头,说好好好!!!

……

晚饭过后,沈青山将烂菜堆好。工人们拖着麻木的身体,顶着空洞的双眼,在夜色下继续工作。凌晨之前他们不允许休息。

沈青山让儿子自己进屋睡觉,这也是在厨房工作的特殊待遇。

沈青山坐到老沈对面,直言道:“说吧。”

老沈干瘪地回答:“说什么?”

“那人是谁,老太婆是谁?”

老沈喉结耸动,起身要走:“什么谁?我怎么知道?”沈青山一把将他按回去:“别装了,你见到她像见了亲妈。”

“活在这鬼地方,能有个说中国话的,谁都是亲妈。”老沈推开他,大步走向门外。

“要我去跟金大棒谈谈吗?她往你装菜的竹筐里放了个纸条,纸条现在压在你的床板下。”沈青山淡淡道:“和他谈,还是和我谈?”

老沈突然跪倒,抓住沈青山的双手,哭天抢地:“求求你,别跟金大棒说。同是遭难的倒霉人,给我留条活路。”

沈青山甩开他,目光扫视窗外,摇头道:“别跟我套近乎,这地儿没人情!”

老沈颓然,这是他跟沈青山说的话,又被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