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

齐天睿抱着肩站在炕桌边,歪头看着桌上那软趴趴的人,那面上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一副模样,惊讶之中竟是透着些许趣味。

兰洙在一旁瞧着这张脸,兄弟四人,除了小家伙天旭尚是个小娃娃模样,天佑、天睿、天悦三人是如此相像,只不过,天佑端正、不苟言笑,入仕之后更加谨慎,便显得有些刻板,失了俊朗之气;天悦这两年才从那过于标志的女孩儿模样脱出来,多了男子气概,再配上那温文尔雅的举止,端端一个美男子;独这天睿,富家公子偏偏在外头淋风受雨,英俊的脸庞历经风霜,更觉棱角分明;目光之中少了当初肆无忌惮的狂妄,多了隐忍,更多了狡黠;面上总是带笑,与世不恭,隐隐透着一股阴狠之气,只有那唇边一丝坏笑的小纹还似小时候的顽劣,方觉亲近一些。

听说他在外头有相好的女人,初闻之时,兰洙并不惊讶,他离家立府早有时日,没在外宅纳娶已然不易。原先不甚在意,自从莞初进门,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清灵的女孩儿甚是乖巧可人、招人疼爱,就这么被扔在家中,不闻不问,兰洙想那外头的女人能拢获天睿的心必不是个俗物,许是美貌又有才情,却依然生不出丝毫怜悯之意,只心疼这府中新嫁便似守了活寡的小弟妹。此刻看着天睿那副戏谑的模样,兰洙蹙了蹙眉,因道,“天睿,今儿是上元节,是我拉了莞初来跟姐妹们玩儿,你若怪怪嫂嫂便是。”

未接兰洙的话,齐天睿长长吸口气,抬头环顾四周,懒声道,“是你们哪个把我家娘子灌成这德性的?”

“秀婧秀雅!”天悦立刻指着炕上两个只穿了薄袄绸裤的小丫头,“这两个不会玩牌,只丢骰子,大呼小叫的,疯丫头。”

“二哥!”眼看着齐天睿的眼神落过来,秀雅赶紧跳了起来,“不能全赖咱们!骰子么,不过是靠手气,是二嫂嫂她手太背了,把把输,三哥还替了她几盅呢,谁知道怎的,怎的就能醉成这样了。”

“二哥,”一旁的秀筠道,“酒都烫过,虽陈,倒不烈,嫂嫂将才还好好儿的,这一时醉,恐也是有些乏了。”

“回去吩咐人熬些解酒汤给她喝,明儿一早就好了。”兰洙一面说着,一面吩咐丫头拿莞初的斗篷来,又对齐天睿道,“扶她回去些着吧。”

“回去?”齐天睿一挑眉,“这才几时就收场?”说着一撩袍子坐到了炕桌边,拍拍那软绵绵的人,“丫头,醒醒。”

伏在案上的人,朦朦着双眼并未沉睡,却是浑身发软直不起身,听到人唤她,费力地扭过头,眯着眼好半天才辨认出近近的这张脸,心一颤,更想起身,却是动也动不了,只怯怯道,“相公……”

“来,起来。”齐天睿伸手揽着她的肩想把她拢起来,岂料这人一歪斜整个靠进怀中,齐天睿干脆裹着她抱了盘起腿来,那人儿便似一只软趴趴的小猫儿卧在了膝头。一只手拢着怀中人,一只手够过桌上的骰盅,打开瞧了瞧,低头,在她耳边暖声呵了道,“告诉相公,输了多少?”

“嗯……输光了……”

“不怕。”齐天睿抬头招呼众人,“来,都坐下。”

兰洙瞪了眼,“三更天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天悦瞧着乐了,“这是钱串子来翻本儿了,秀筠、秀婧秀雅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着?”

两个小丫头原本就在炕上,这一听立刻来了兴致,跪直了身子嚷嚷道,“二哥!将才二嫂嫂可还欠着几吊钱呢!”

“行,一并算。”

秀筠噗嗤笑了,“我是不玩儿了。”

“姐姐来啊,二哥哥有钱呢。”秀雅急着招呼道。

“二哥是有钱,可也有招儿啊,你们还指望赢他?”秀筠护紧了荷包,坚决不往跟前儿凑,自己歪在一旁的暖枕上靠了,只管看热闹。

“我来。只管骰子不管牌,哪来的招儿。”天悦坐下来,笑道,“二哥,你可得先把嫂嫂的债还了。”

“行,你们几个赢了她多少,连带欠的帐,咱们一把算清。”

“一把?”秀婧拧了小眉,“你说的轻巧!咱们赢了一宿呢!”

齐天睿笑,从袖子里掏出样东西搁在炕桌上,众人一瞧,是枚金光闪闪的小元宝,“这是我的本儿。”

“哎呀!”两个丫头立刻撸胳膊挽袖,“来来来,就一把!”

“嫂嫂,你不来?”齐天睿看向一旁的兰洙,“赢回去给孩子玩儿。”

兰洙笑着白了他一眼,“我省着吧,等着她二叔送呢。”

齐天睿笑,“得了,赶明儿二叔送。”

开局了。说是散家玩,各论输赢,其实这桌上都憋了一股子劲头要得那小元宝,三家早就同仇敌忾了,虎视眈眈地瞅着这怀里抱着媳妇儿、身子都靠不到桌前的庄家。

“来来来!”

一圈下来,天悦掷到到了十六点,轮到庄家开,齐天睿两手接了骰盅还未起手,眼见着膝上的人就往下歪,齐天睿赶紧一手拢住,另一手便随之一晃,只听那盅里头哗啦一下就住了,秀雅乐,起身一把摁住,“就是这个!”

“我还没掷呢啊。”

“骰盅起,骰盅定,已经算是了。”

秀婧秀雅明明白白地耍无赖,天悦只在一旁乐,一个小金元宝,不得白不得。

“行。”齐天睿笑笑,“随你。”

秀婧秀雅捂着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挪到跟前儿,猛地一开,“啊!!”

居然端端正正二十点!两个小丫头使劲儿揉揉眼睛,死活不能信,又喊又叫,终是把迷迷糊糊的莞初地吵醒了,努力睁开眼,惊天动地,又觉自己头顶上有笑声,随着那笑,她的身子暖暖地被包裹着也随着晃,晃得她头晕,仰起脸,近近地贴着他的下巴。

齐天睿没有低头,只有下巴轻轻磕了磕怀中的小脑袋,“醒了丫头?来,快起来看看。”

依旧辨不清他们在做什么,莞初昏昏沉沉的,只觉将才那暖暖的窝儿里舒服,一蜷缩,依旧窝了回去。齐天睿拍了两下不见动静,便随她去。

“不能算!”秀雅冲着齐天睿嚷道,“将才是三哥刚刚掷了十六点,动都没动,二哥轻轻一晃,自是要多出来了!”

齐天睿笑,“行,是你的理,再来。”

“好!这一回,当真一局输赢!”

骰子这种东西果然是比牌局要杂,动静大,秀婧秀雅这一回使出全身解数,上下摇动,恨不能摇到炕外头去,一打开,依旧不得势,这便都围拢在天悦身边,“三哥,全看你的了!”

天悦自幼习武,拿起骰盅来也是随着小丫头们的吆喝晃了个天旋地转,搁在桌上,慢慢、慢慢起开,这一回一屋子连带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叫了起来,炸了锅似的,“混江龙!混江龙!三爷掷出个混江龙!”

天悦被烘在中间十分得意,抬手越过小炕桌递到齐天睿眼前,“二哥,拿来吧。”

“拿什么?”

“元宝啊,不认账了不成?”

“那就输了,我这不还没掷呢?”

“嗤!”秀雅不屑,一把抓过骰盅好好地晃了晃,确认每一个骰子都翻了个儿,这才又递回去,“来吧。”

“我得借点力。”说着,齐天睿两臂收拢,将怀中趴着的人扶起握了她的两只手,丫头红着一张小脸,懵懵懂懂的,被他握着便握着了,“来,咱们好好儿掷一把。”

两双手,手心贴着手背,小手熏得酒热,大手带着外头的雪凉,相互贴了捂在一起,都觉适宜,端起骰盅,晃了几下就搁下,打开来,端端正正、漂亮的四点四红。

一众人凑过来,“天哪,满园春!”

“哈哈……”齐天睿仰头笑,两臂一收把怀中抱紧,那稀里糊涂的人儿便随着他放肆地前仰后合。

“不行不行,二哥定是使了什么障眼法了!”秀婧秀雅急得小脸通红,“二嫂嫂从来都没掷到过九点,这怎的一下子就满园春了??”

“手气啊!”齐天睿笑,“你不也说是手气么?”

“哪能这一下子手气就好了??”

“怎么好的?”天悦两肘支了炕桌,“她相公来了呗,就好了。”

两个小丫头十分不满意,却又不知该再怎样赖,嘟嘟囔囔地去拿钱匣子,一旁的秀筠掩嘴儿笑个不住,“我早说了,不能跟二哥玩儿,偏不信!”

“再来再来!”

“好啦,”兰洙坐到桌边,拍了拍秀雅,“时候儿不早了,该散了。”

齐天睿也笑着哄道,“赶明儿咱再玩儿。”

“赶明儿哪里还逮得到你!”秀雅撅了嘴。

“逮不到我,逮你嫂子啊,赢她多便宜?”

众人闻言都朝他怀里看去,那一个又软软地趴在他膝头,迷离这一双醉意,不知所云。秀婧秀雅这才乐了,“好!明儿就赢嫂子的!”

齐天睿从袖中又摸出一颗小元宝,带了桌上的一并摆在两个小丫头面前,“来,一人一个,这是二哥给你们的压岁钱。”

“哎哟,”兰洙笑,“用元宝压,可真要压住了。”

秀婧秀雅高兴得口中直嚷嚷谢二哥,兰洙又看着莞初道,“天睿,不早了,她这么一会儿睡得再着了凉。”

“走吧。”

齐天睿起身下地,秀筠赶紧过来扶了莞初,莞初似醒非醒,还道,“嫂嫂……我,我自己来……”逞强往起站,岂知脚一沾地,人就往下软,齐天睿见状一把揽住,秀筠瞧了瞧,“二哥,让嫂嫂在这儿歇吧?”

兰洙起身道,“她相公都来接了,自是要回房去。”

“那你们怎么走?”秀筠问,“背着?”

齐天睿瞧了瞧怀中,“不行,这都软成泥鳅了,从背上滑下去还不给摔傻了。”

“尽浑说。”兰洙嗔了一句,“那你……”

“抱着,来。”齐天睿说着接过丫鬟手中的斗篷把怀中裹紧,秀筠赶忙帮着把带子系好。

莞初眯着眼,朦朦胧胧眼前这张脸,“相公……”

齐天睿把帽子给她往下拽了拽,“走了,回家。”说罢俯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众人簇拥着下楼去,待出了画楼,天悦道,“二哥,行不行?这往西院去可还好一截子路呢。”

“不妨。”

“要不我送送你们?”

齐天睿挑眉看着他,“你打算怎么送啊?”

天悦瞧着这怀抱的形状方知言语不妥,尴尬地笑了笑,“那你当心。”

“嗯。”

……

夜深了,远远的爆竹声渐渐平息,没有风,只有一轮皓月当空,静静的清凉。齐天睿缓步走在园中,那月亮亦步亦趋,若非手中不得闲,倒像伸手即触。

“丫头,你看看,今儿的月亮多大。”

她醉蒙蒙的,却是能听得到他的声音,从怀中露个小头,瞧了一眼,迷迷糊糊地又一歪头。

被帽子蹭得有些乱的发髻毛毛绒绒,还有那只小蝴蝶钗,蹭在他颈窝有些受不得,“丫头,你弄得我痒死了!”齐天睿想挠一挠,不经意就往下松手,怀中人以为要掉下去了,竟是伸出胳膊搂了他的脖子,这下,牢牢的,蹭得越痒。齐天睿忍不得,又不能放手,咬牙道,“混账丫头,你倒舒服!”

“相公……”

听她喃喃的又开口,齐天睿拿下巴磕了磕她,“怎么了?醒了?”

“相公……”

原来只是醉梦中的呓语,这可真是的。

“孩子……”

齐天睿正在心里嘀咕着,这一句话端端惊得他险些把怀中摔出去,“你,你说什么??”

正是到这关头,那怀中人又安静成了一只睡眼朦胧的猫儿。齐天睿恨道,这也不知是做什么梦呢,又是相公又是孩子,岂知此刻正在旁人怀里?低头,狠狠用下巴磕了她一下,那人儿竟是不觉痛,更抬起头,烫烫的小脸贴了他,那般依偎……

像忽然被针扎了似了,齐天睿有些僵……

一路走,那月亮竟似渐渐远去,水廊桥上挂满了灯笼,好似那一夜,牵着红绸往洞房去。只不过,那时的人在身后,此刻在怀中;想起那一夜,阴冷的天冷水给她洗脸,心里莫名那股邪火竟是不知从何而起,水淋淋的,她从他手下脱出来,那一眼,至今清晰……

低头,轻轻贴了她,“混丫头,你说你是不是不省事?你的叶先生央我回来想带你出去看花灯,你竟是醉成这副模样,你说,我明儿怎么跟他交代?”

说着,自己竟是笑了,起了夜风,怀中小小一个哆嗦,他就势收拢手臂越将怀中裹紧……

……

“娘……娘……”

鸳鸯帐下,红烛映照,齐天睿一身软绸中衣儿,单肘支着身子,一手端着一只小壶,看着床里那睡得不安稳的小猫儿。将才叫渴,这又叫娘,酒燥熏得小脸红扑扑的,梦中不知是何景,那对小蒲扇颤颤巍巍竟含了一颗泪。

“丫头,丫头?”

他轻声唤,没有唤醒梦中人,倒唤来了轻轻的抽泣,单薄的身子随着那泣声一颤一颤的,似小儿受了委屈不得诉。

回头将小茶壶搁在高几上,齐天睿又回身,伸手轻轻抚摸那小脑袋,“丫头,醒醒,丫头……”

“娘……”

她哭了,哭出了声,齐天睿往里挪了挪,轻轻将人揽入怀中,“好了,不哭了,嘘……”

怀中人似果然有了倚靠,那泣声越委屈,越颤,“娘……哥哥……他……他根本……不认得我了……”

“哥哥?”齐天睿挑眉,“你还有个哥哥?”

不知可是终于说出了心里所想,那泣声渐渐缓下来,蜷缩在他怀中又睡去。

齐天睿低头,烛光了,湿漉漉的睫毛颤颤的,遮掩了那醒时一双清澈得与人沉醉的眼睛,此刻一对小涡儿委屈在唇边,越觉乖乖的……

手指轻轻抚过那嘟嘟粉嫩的唇,“丫头,我果然也是醉了,怎的就想亲亲你?”说着自己笑了,“那我,可就真不是个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