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天亮得好早,不觉怎样,一夜竟是悄然而去。北风呼号了半宿又飘起了雪花,不疾不徐,一直到了清早,日头透不出,灰蒙蒙的天。

一夜无眠,几本小帐都合计清楚,大笔的银子,大笔的风险,汉水之域看来还得再走一趟,原当事事皆已入至微处,岂料落在帐册上,怎的倒有了不甚清楚之处?如此情形,不亲自再察实,不能给任何人下保。抿了口冷透的茶,齐天睿起身走到窗边,打开,雪花清新扑面来,凉飕飕的,这一身棉绸确是单薄了,舒展一下筋骨,合了窗。

转回身,帐帘内悉悉索索的。丫头抄了整整一宿的账簿,原本只是要逗她玩玩,一本废旧的老账簿本子给她,没想到倒真是抄得像模像样,不懂就问,这一宿下来,也算弄出了个眉目,齐天睿瞧着竟是能用。昨儿答应让她今日出门,知道是要去寻那金凤,丫头心里急,面上不敢显,当真是说什么都应,乖巧的模样让齐天睿都生了些许不忍之心,只是越是如此越可见那背后遮掩的决心,她是打定主意不肯说实话,瞧那欣喜的小雀儿一般以为自己得逞,齐天睿如何能休了那逗弄之心?不管曾经渊源如何,这一次要教训她家有家法,既然在这个屋檐下就要懂得存身之道。

一整宿,丫头一股子劲头撑着,精神竟是十分的好,字迹工整一如初时,不见丝毫疲累敷衍,齐天睿是熬惯了,可两次见她熬夜如此便宜,一个女孩儿家倒真是难得。将将搁了笔,她就匆匆往里头去换衣裳,看样子怕是连早饭都不及传就要往外跑。齐天睿想着就不拦她了,随她去折腾,金凤此刻就在他外袍的暗兜里,放她出去漫天飞,待她碰壁碰到灰头土脸地回来,不怕她不求饶。

帐帘打起,一身月白色的骑马装打着绑腿,头发束起,圆圆两只铃铛一样的丫头髻,没有一点颜色和头饰,整个人与这府中每日桃红柳绿的少奶奶相比像是变了个人,忽地哑了颜色,却多了清静的灵气。一身旧衣裳,难得地合身,小身型勾得曼妙,却并不显得娇气软柔,迈步走来,小小的个头竟是透着几分英气。

齐天睿上下打量着,挑了眉,“你这是……要骑马?”

“嗯,早去早回!”

莞初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扣紧了腕子上的铜马扣,边往外去边道,“相公,我走了。”

“往哪儿去?你有马么?”

“西园子角门出去,隔了街的巷子口就有个骡马站,去租一匹。”

她说得轻车熟路,齐天睿佯作不察,只道,“大年二十九了,哪家马站还给你开着?”

莞初一愣,还真是的,怎的什么都算计了,竟是忘了这大年下的窘境?

“得了,”齐天睿走过来,安置道,“赖福儿就在二门上候着,你找他牵我的马去。”

“真的?”

“去吧,早去早回。”

“哎!”

她欢快地扑腾了出去,齐天睿又伸了个懒腰,他的马是匹高头伊犁马,虽驯良却性韧、并不好使唤,头一次骑,有她折腾的。转回帐中,仰身躺下,鸳鸯帐里,要好好儿地补一觉。

……

一觉醒来,不知时辰几何,齐天睿睁开眼并不急起,难得清闲,不如任意。帐中遮出暗暗的红,想来这天依旧未晴。房中悄无声息,相去北风呼号的夜此刻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静。丫头走了,想来那总是为她通风报信的艾叶儿也跟了去,至于绵月,为人谦卑,行事谨慎周到,却又把自己分内之事守得极牢,绝不越限一步,不近他的身,不领他的意,虽说口中也二爷二爷地叫,却与她家公子一样于人有种视而不见的本事。

这便又想起叶从夕,这位仁兄与他是发小儿之情,从小一起长大,齐天睿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这不是个能在青砖灰瓦之中禁锢之人,可自从心有所属竟是放下远游之性安然守候。每日一封书信,或厚,或薄,或仅仅是一枚自己画的书签,心思潺潺,从不间断。齐天睿有时不觉纳闷儿,这情意究竟几何?三年之久,咫尺天涯,岂不苦煞人也?小小四方信笺,又如何语尽其意?文人果然是那笔墨之上的心思缠绵,若是换了他,真真要憋屈死了。于是乎,不得不佩服。

再想自家这丫头,早早聘定给他,从小那小脑门儿上就印着他的妻印,却怎奈天命早定,真真是怪诞的缘分。齐天睿不禁自问,若是十年前他就知道,会不会像看他儿时宝贝的玩物一样把她看紧了?自认不是个大方之人,若是知道有妻,按着十年前的血性,他绝不会因着此时种种而随意予人。想到此,齐天睿不觉笑笑,当年的自己果然是太莽撞了,只知有我,不知有天,不得活啊。又叹丫头,你幸而今日遇见我,否则再不会有你的叶先生!

又躺了一会儿方觉腹中饥饿,也是奇了,昨儿吃了那么一大锅,这怎的早起又饿?挨不得,齐天睿这才披衣起身,想着洗漱一下便往谨仁堂去请个安,晌午不如去瞧瞧天悦,一道用饭。等吃了饭,用了茶,那丫头也该碰壁碰回来了,正是时候。

这么合计着,出了帐帘,果然还阴着天,房中冷清,更觉灰突突的。懒得招呼丫头,见盆架旁预备了热水壶,便走过去,自己拎了倒水,一试,冰凉。心道,这些丫头们也真是懒了,隔夜的壶也不收拾。

转回身,正要招呼楼下,一眼瞥见桌上的小玻璃钟,齐天睿吓了一跳。搁了水壶就要往外去,楼下的丫头已然听着动静赶着上来伺候,一打帘子,正是水桃托着热水盘,迎着他含笑道,“二爷,不敢惊扰你的觉,都预备好了,我这就伺候您起。”

“哦,几时了?怎的不见人?”

“都在楼下候着,我不让她们吵,怕扰了您。”水桃换了盆中热水,又伺候齐天睿挽袖子,“二爷,这就把午饭给您摆在楼上?”

“二奶奶回来了?”

“没呢。”

齐天睿弯腰洗漱,心道,这可真是,睡到这个时辰,竟是午时都过了,那丫头怎么还不见人影?难不成是那马果然难缠,这个时候还在路上?

待到吃了午饭用了茶,天越发阴了,窗外的雪一直未停,细碎的小雪花终是飘成了鹅毛大雪,簌簌的。房中掌了灯,齐天睿又把昨儿夜里合好的帐册拿出来,一个个对看着她的抄写,难得一个涂抹没有,清清楚楚,一目一目看过,填写得也都对了位。待到所有的账目都看过,已是又一个时辰,听得楼下来问晚饭要预备什么,齐天睿有些坐不住了。不对啊,这一天了,北城到南城走到尽头骑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那马再认主儿也不会不理她,便是走着也该回来了啊?

“回二爷,石忠儿进来了,在二门上等着回话呢。”

齐天睿闻言匆匆下楼,未待水桃把斗篷披在他肩上,人就冲进雪中。一路疾走,任那风雪扑面摔打。

二门外的花亭里,石忠儿正冷得跺脚,见了齐天睿赶紧迎过来。“二爷!”

“她人呢?”

“爷!二奶奶一早就到了万家当铺,我按照您吩咐先一步把万家当铺门上挂的转当九州行的贴子揭了,关门上板。可二奶奶不依,使劲砸门,万掌柜的早搬了咱们这厢,我想着没人开门也就罢了,谁曾想竟是把隔壁一个油盐铺子的老头儿给砸出来了。那老头儿告诉奶奶说万家转当到了一家大东家,二奶奶急问转了哪家,可恨那老东西又说不清楚!”

“这不就结了么?她还不回来做什么?”

“结了?”石忠儿冻得鼻青脸肿,哆里哆嗦道,“我的爷,您太小看二奶奶了!二奶奶得了这话,一刻都没停,沿着街就找,凡是挂了‘当’字招牌的,挨个儿砸,挨个儿问,一路从北城往东城又折转往西,一家都不肯落下!”

“她疯了??”偌大雪片早已把头发眉毛都盖住,薄袍薄袄,齐天睿只觉得一股子火上来烧得心疼!

这话石忠儿哪敢接,只道,“爷,这会子奶奶刚走到西城渠家园儿,距离咱九州行可还有的是路,更况,那金凤您已经拿出来了,即便敲开了,九州行的伙计定是不能认啊。”

混账丫头!齐天睿在心里恨声骂,你个不省事的东西!惹了事只知道一条道走到黑!早起穿得伶俐,也不怕冻死你?!

“爷,”大雪遮着,石忠儿也未识得眼色,只劝道,“您跟奶奶逗逗趣儿就罢了,这么找下去,金陵城里上百家当铺,这得跑到下半夜了。”

“随她去!作死的东西!”

石忠儿被喝得冻耳朵都快掉了,眼看着爷扭头就走,石忠儿在原地待了一刻,又赶紧跟上。

一路大步走,那气势连地上的存雪都跟着起了雾,石忠儿只管在后头叫苦。实则那日布局他就瞧出来这是爷在逗乐子,不过是想抓新媳妇个短处摆摆当家爷的架势,果然闺房之中服个软求个饶也就罢了,东西又没丢,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这下好了,假气势的碰上个真一根筋,这往后还好得了?这一对儿且折腾呢,总得有一个服!

石忠儿正一个人瞎琢磨,冷不防备头前儿的主子回了头,瞪了眼道,“混账东西!你跟着我做什么??”

“爷,您这是……”

“滚!去看着她,出点子什么事,她活不了,你也活不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