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他怎样?”

“身体伤没大问题,主要是……我说你们啊,节制点成不?”

“……”

法海似乎听到耳边有人在低声交谈,一道声音磁性沉稳,一道活泼轻快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对话持续很久。

法海觉得甚是疲惫,缓了好久才有力气睁眼看看。

“欸,他醒了。”

两个白花花的影子在面前晃动,法海好容易从昏花的视野里辨认一番,却第一眼就看到一张比较惊悚的粉白的面庞。

那死白死白的脸还冲自己露出个笑,红唇迎合了那“血盆大口”的光景,整个状态比哭还让人觉得晦气。

“和尚,是不是感觉四肢乏力腰酸背软提不起劲?”

听着这顺溜的话,法海意识到面前是何人。

不,何鬼。

“白无常。”

“哎~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谢必安笑眯眯地直起身来。

法海再抬眼,便看到白无常身后的谢辛,对方面色有些忧郁的,一言不发凝视自己。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法海看着谢辛,问道。

抢在谢辛发言以前,白无常先开了口:“我先说一句,法海,你还挺有本事的!知不知道我大冥界有多少人仰慕谢辛啊?没想到名草让你这家伙给拿下了,我真小瞧你了!”

说完,哈哈哈笑一阵,这才在谢辛责备的目光下缓过来转到正经事上:“不过法海,你现在的状况蛮糟糕的,在婴尸地里你干了什么?”

法海本不打算多解释,却发现谢辛也正在等待自己回答,看那模样,焦虑与担忧全写在眼眸里。

被谢辛这样看着,法海也不忍对方悬着心,便解释道:“我和那鬼婴斗了一场,对方过于强势不好降服,我只得将其彻底消灭。”

“哦——”谢必安不可置否地哼了哼,“那为何我方才探索一番,发现你体内有大魔的气息?”

法海眼神一变。

这细微的变化稍纵即逝,但谢辛还是全都看在了眼里,他见法海不回谢必安的话,边上前道:“法海,你如实说说,当你是在那是怎么‘消灭’鬼婴的?”

法海眼眸微垂,却道:“我想你们都不愿知道。”

这态度,却更像在承认什么。

谢辛觉得有些天旋地转的,先前谢必安告诉他的那个可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法海会干。

“你‘吃’了它——”

谢必安告诉谢辛,法海的力量强的确实过分。

照理说,谢辛死去三十年,期间一直呆在冥府,受冥府阴气滋养其魂魄就属于至阴,本来谢辛这种厉鬼就不该去阳间的,但神荼经不住谢辛的央求,还是给了黑令旗准谢辛回了人间。

“当年我确实反对过让谢辛回阳间这件事,鬼公子也是冥界厉鬼,快能算上鬼王的级别了,他来凡间必定会打乱些平衡,再说一身阴气,哪怕他不愿意,也会不自主吸收身边人的阳气……法海,你陪伴谢辛那么多天,甚至还行房事、受重伤,若是换做普通人早该精尽人亡了。”说着说着,谢必安已有些咄咄逼人的阵势了,“要不是鬼公子让我看看你,我还真没法发现,那些从婴尸地消失的煞居然让你给吸收化为己用了,你可知,这会让你堕落脱离人道的。”

谢辛见谢必安愈发激动,便知道对方是职业病上心头,看不得法海自甘堕落的事,再说,法海也是高傲的,谢必安再这么说下去,法海指不定会爆发动手。

他拉了谢必安,道:“他的事,还是让我来同他说吧。”

谢必安斜眼睨了沉默不语的法海,只得说道:“我给你时间,神荼那我去说。”

“嗯,真的谢谢你了。”谢辛颔首,真诚道。

得到谢辛这一句话,谢必安微窘的,抬手摸了摸后颈:“没事,虽然不太想面对神荼那张脸……”

白无常拎着哭丧棍,闪身消失在一棵树之后。

这样,这块地方又只剩法海和谢辛了。

谢辛踱步到法海面前。

法海本以为对方要开口责备自己的,便保持着低头不语的状态,打算默默接受一切来自谢辛的指责。

可没想到的是,一点柔软的东西擦过脸颊,法海一惊抬起头来望向对方。

方才,谢辛亲吻了他脸颊。

法海心中一热,又想吻那双唇,却被谢辛止住:“哪怕你真成了魔,也经不起我这样消耗。”

法海有些懊丧地垂下手。

看对方垂头丧气的模样跟个没要到食物的小动物似得,谢辛忍俊不禁的:“成魔也有好处,身子会变得无比强韧的,你昏迷的时候,我算是眼睁睁看着你背后的伤是以怎样一个惊人的速度愈合的。”

谢辛指尖拂过法海的面颊,悠悠道:“只是,你为何会堕魔呢?难不成……”

“不是你的影响。”法海打断谢辛“这问题终究是出在我身上,我早有二心,才会堕魔地如此迅速。”

谢辛似有些心疼的,低喃道:“你原本多受老天的偏爱啊,金龙护体悟性极强的,什么魔能把你给怔住了……”

“便宜魔界了,送给他们一员大将。”法海满不在乎的“脱离了佛门对我来说反而是个解脱,我能悟佛缘就能悟魔障,我堕魔是注定的,金山寺只是延缓了这时间,却无法改变这结局。”

说着,握住谢辛的那只手,亲吻手背:“再说,我若没成魔,哪能得到这么多和你相处的机会。”

谢辛没有接话。

白衣的青年抬头看了漫天星河和明月,突然道:“法海,我们再去乘一次游船如何?”

过了灯节,天气很快就要转热了,天也黑的晚。

这时候,岸边还是会有人走动的,不过不多,不会打扰他二人的乘船。

谢辛和法海没有叫船夫,直接包下了一艘空船,上去后,谢辛指尖划过空气,自动会有风托着小船前进。

这次,法海没有强撑着直挺挺地坐着,他干脆躺在船上,身体随着小船晃着,想象自己是随波逐流的一根圆木,这样飘着飘着,反而不觉得晕了。

况且,他现在是枕着谢辛的腿,他能听到上方谢辛哼着什么曲子,细细辨认了下,原来是昔日他俩同乘船时,船娘唱的那首渔家曲。

他安详地躺着,慢慢地听,一曲完了,他听到上面谢辛道:“法海,那日,阿颐也去棺材庙了,是吗?”

法海睁开眼,又听谢辛道:“你让我别走原路,其实是不想我见到他是吧?”

坐起身来,法海看着对方:“他是你弟弟,不过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怕你见了他难受。”

谢辛却慢慢摇摇头:“我怎会难受?”

“……”

“谢颐在冥界滞留十几年,那段时间我才是难受的,他端正心善,又有本事,这样跟随我耗在冥界实在浪费了,他去投胎,步入轮回,我是真觉得开心。”

轻叹一声,谢辛缓缓道:“冥界里,哪都是鬼,但凡看开的就快快投胎了,不愿意去投胎的都有些执念,我亲眼见过,那些滞留不愿离去的魂魄,要么被赶去灌下孟婆汤,要么逃走,逃走的被捉回来会受惩罚,没被捉到的天天提心吊胆地提防鬼差,又在人间为保命而吸食生人精气阳气,成为害人的东西。”

法海要止住谢辛,可谢辛却身子后倾了倾,单手按在法海胸口,不让对方靠近。

“我为鬼司之时,每日都要处理这些魂魄的,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谢辛一字一句,声音温和,但不容拒绝的“法海,我若再滞留阳间,那就是不对的了。”

法海瞪大了双眼,眼中隐隐有血丝拉开。

他喉咙里像是压着块石头似得,吐气不畅,说话不易,好久,在吐出一句:“不……”

谢辛还是摇摇头:“法海,我该走了。”

谢必安为了他的事已经得罪神荼,自己再不走,对方都会被连累。

“你可曾想过我,你走了我怎么办?”法海气急败坏地抓住谢辛双肩,用力晃着“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放弃,你为何还要走?”

“因为我再留着,连你都会害死。”谢辛迎上法海那已然崩溃的双眼,眼神清明,心中已经决然了。

“法海,别让我成为一个害无辜性命的凶手,好吗?”末了,谢辛语气软化下来,有些小小的央求的感觉。

看着那好看的面容,法海闭上双眼。

那一刻他想起很多。

初遇时苍白不掩风采的谢辛,画皮后妖娆冶艳的谢辛,平时白衣翩翩手执折扇的谢辛,会陪着自己,为自己杀入众僧之中与之为敌的谢辛……

他一生正直不屈的,没有什么能打断他的才情与出色……这样一个谢辛,法海爱极了,可却生不逢时的。

他们相遇之时,已经是存殁参商——生死相隔。

倘若自己再挽留下去,谢辛会变成他最不愿成为的东西。

那种枉害人的存在,谢辛一直不耻。

默默地,法海的手颓然垂下。

他转过身,看了前方淼淼河水,粼粼水波打乱漫天星光。

良久,法海道:“谢辛,你走吧。”

身后,一声释然的轻叹。

缓缓漂浮的小船不动了,安安静静停在水中央。

法海再回头看看,身后早没了那白衣公子的身影。

唯有星光月色与其相伴。

河中有水妖飘然而过,好奇探出头看看:咦,怎么有个大魔会在此落泪呢?

度朔山,谢必安纠结地看着水镜,终于不忍法海的状态,收起了那玩意。

一转头,看到个华服的男子,面色瞬间拉下来。

“我听闻,你有要事禀报我。”神荼一双紫眸看着谢必安,悠悠道。

“哦……”不怎么走心地拜了冥主,谢必安道“禀冥主,鬼公子已经投胎步入轮回。”

“嗯,比预期晚了一个时辰。”神荼懒洋洋地戳破了谢必安隐瞒的事。

眼看那涂得粉白的脸流露一股酸溜溜的不满,神荼觉得好笑,问道:“拿你一年俸禄去贿赂其他鬼差多给谢辛一个时辰,谢必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贪财的,莫非我是看走眼了?”

“不敢不敢,冥主大人冰雪聪明目无错判,我一个反复无常的家伙,哪里敢奢望冥主大人来定夺,我就是欠谢辛不少钱,这次还了罢了。”谢必安一揖“在下负债之躯,还得继续工作赚钱,先走一步,告辞。”

语毕,嗖一声闪了,一秒都不多留。

神荼微眯双眸,再抬头看看这满树桃花,紫色的眼睛不知是穿过多少年时光,看着曾经的一切。

半晌,却冷笑了下:

“料你也是个嘴硬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