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谢灵骄回到山庄,确认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才松了一口气。

灵珠见哥哥回来了,问他事情查得怎么样。

谢灵骄不想让她知道,只说:“已经水落石出了,勺勺不用担心,哥哥会处理的。”

在所有人心中,灵珠都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且还是一个女孩子,很多事情,当然不会想要让她劳神。

哥哥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想把自己的妹妹养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

可惜从来,谢灵珠都不买他的帐,在看道他刻意回避的态度之后,灵珠偏了偏头,浅浅一笑,说:“是我们在京城的仇人做的,对不对?”

“勺勺?”

“让我猜一猜,自祖父故去之后,郢国府形势大不如前。父亲一直没有出仕,二叔虽官居四品,却不是在什么要紧位置。这样一算,郢国府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政敌。也就是说,弄出外面那些人的幕后黑手,至始至终都针对的是我一个人,那么这个人,除了前安和公主的娘家蒲家就不作他想了。”

灵珠不疾不徐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谢灵骄听完沉默良久,终于不知该为妹妹的聪慧高兴,还是为她的敏感忧虑。

所以最终,他只能皱着眉,说:“的确跟蒲家有关系,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哥哥会处理好。”

“我当然相信哥哥。”灵珠抓着谢灵骄的手臂晃来晃去,说:“不过哥哥也说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那就跟我说说呗。”

谢灵骄被被妹妹一撒娇,立刻投降,把事情全都说给她听了。

“蒲家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全都是因为蒲玉年这个公主的身份。但蒲家深知今上与皇后对蒲家没有好感,所以千方百计,才撺掇了安和公主嫁给魏家大公子为妻。魏家当初看在今上的面子,才捏着鼻子认下了这门亲事,但魏家上下,对这位公主,其实并不喜欢。等蒲玉年失去了公主身份,蒲家的地位不仅一落千丈,就是魏家这门姻亲,也再不愿意跟他们来往了。”

谢家女害得蒲家失去一个公主,对她的仇恨,可想而知了。

前几年蒲家很小心,就算愤恨,也不敢对灵珠做什么,毕竟蒲家再如何,没有了安和公主的庇佑与魏家的支撑,蒲家根本没有与谢家硬碰硬的实力。

然而眼下,因皇后病重,今上除了皇后的病情什么都顾不上了,下面的人又蠢蠢欲动,谢家二爷谢勋,居然巴结上了太孙准备战队。蒲家一下子得了机会,立刻想把谢灵珠给搅道台面上了。

毕竟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今上与皇后伉俪情深,在这当口,本就因皇后身体焦虑不已的绪宁帝,若是想起谢家那神奇的小女孩与她那颗明珠子,再被有心人一提醒,岂不会一高兴,就一道圣旨,把人招进宫?

她不是天降祥瑞?自然是能救人活命的,否则的话,就是个只能害人的祸害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正好证明安和公主当日之言并无过错?

至于谢灵珠究竟能不能治好皇后的病,这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因为不论结果如何,对蒲家都是有好处的。谢灵珠治不好皇后,自己倒倒霉,蒲玉年说不定还能恢公主之尊位。谢灵珠治好了皇后,以后自然就能治皇上,只要今上与皇后活着,蒲玉年就是今上的外孙女儿。相比起太孙或者其他几位亲王,自然还是今上与皇后更在乎安定公主唯一的血脉了。

越州远离京城,明镜山庄,又只有谢灵骄跟谢灵珠这一对年幼的兄妹,他们以为这个计划十拿九稳,就算谢家知道了什么,再想插手,却也已经晚了。

蒲家算盘打得好,可惜他们算错了谢灵骄,他虽才十四岁,却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

其实在第一天有人来明镜山庄焚香跪拜之时,他就想好怎么做了。但没有查出幕后黑手以及他们的目的,他就按捺着没有轻举妄动。现在查到了蒲家,只需要把全计划稍微一调整就能够反击。

灵珠知道谢灵骄心中有数,只是好奇他准备怎么做。

“虽然是蒲家人在背后推动,但外面那些平民,却真的是听到了流言自发出现的,这么多人,可不好办。哥哥准备怎么做呢?”

谢灵骄一笑,道:“等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灵珠识趣地没有再问。

第二天上午,明镜山庄外面的人正集聚起来,准备新一轮的跪拜时,官府的人出现了。

越州康俊县令吴煜亲自下令,以聚众投毒的罪名,命人将聚集在山庄外面的人全部抓了起来。

“聚众投毒?”蒲浩林当即大叫:“吴县令,你血口喷人!我可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安和公主的隔房堂弟,你敢抓我?”

吴煜冷笑:“本官孤陋寡闻,只知刑乃国姓,却不知姓蒲的也有人当皇帝了,家中竟能出个公主。至于投毒一事,本官多方查证,已经证据确凿,容不得你狡辩。”

“证据?什么证据?”

吴县令把一捆香蜡扔到他面前,怒道:“大胆刁民蒲浩林,因觊觎琉双书生解一臣的田庄,竟操纵流言蛊惑乡民在山庄外面焚烧含有剧毒九味子的香蜡,意欲借助乡民之手,毒死山庄众人,好达到侵占田庄的目的,如此恶人,死不足惜……”

蒲浩林原本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狡辩,听了他的话却一下子懵了:“等等,你说什么?什么书生解一臣?那山庄不是……”

“正是解一臣。”吴煜一句一字地对他说:“那明镜山庄,正是琉双镇书生解一臣的家产。”

“胡说!那分明是谢家的庄子,我不认识狗屁什么解一臣,他谢家敢抓我,难道就不怕把事情闹大,让上面那位想起他家那小丫头吗?他们怎么敢!”

“胡言乱语!”吴县令冷声吩咐:“把他的嘴给我堵住!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敢在我越州犯事,管你是什么高官权贵天潢贵胄,都必须依法严惩!”

蒲浩林糊里糊涂,就被抓了起来。

他当然不甘心被投入牢房,吴县令前面刚把人押走,蒲家小厮就从后门跑了出去,找魏无忧救命去了。

魏无忧刚离开琉双镇,正在官道上慢慢摇晃着,心中犹豫到底是要回京还是按照原计划直接去西四营。

因为走得慢,不到半日就被蒲浩林的贴身小厮追上了。

听小厮哭天抢地求救,一问前因后果,顿时气得七窍生了烟。

“事情是他挑起来的,现在不过被人还击,罪有应得,他输了,就该认栽!”

“大公子啊!我家爷虽说是冲动了一些,可他也是为了给大公子您报仇不是?要不是谢家那死丫头,大公子你的手怎么会……也就不会害得公主遭难,您在家中处境这样艰难了大公子。我家爷身份上说,怎么也是大公子您的表叔,他就是气不过……”

这小厮很能说话,且滔滔不绝十分烦人。

魏无忧被烦的不行,可他不得不承认,一切因果,全都是因自己而起。

在他曾经的记忆中,自己是不仅出身尊贵,而且受尽宠爱。

他是褚国顶级世家魏家的嫡出长房长子,母亲是当朝唯一的公主,他的姐姐,有可能还会是未来的太子妃。

家族的宠爱以及出身的尊贵,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任何事情。

直到他的手被废,母亲被今上厌弃。

就像一个甜美的梦境,忽然回到了现实。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对他的纵容,并不是因为宠爱,而是不上心或者根本不喜欢。所谓尊贵的身份,在没有了皇权的垂青之后,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的手受了伤,一个残疾的魏家大公子,不能出仕不能当家,根本什么都不是。

母亲本就不被父亲和家族喜欢,在失去公主身份之后,就变得癫狂不清。

他每次跟父亲大吵大闹,闹完之后,看到自己受伤的手,就开始打骂他不孝。

魏无忧简直无法相信,曾经那个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东西全部捧到自己面前来的母亲,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后来父亲以家族需要健全继承人为由重新娶了贵妾,母亲就更加疯狂了。

她每天的生活,不是对着自己拳打脚踢,就是跪在皇宫门口哭诉。

刚开始还有人碍于情面上前劝慰,时间久了,也就再没有人理会了。

到后来,皇曾孙结亲,母亲竟然又哭又闹,硬是磕头磕进了东宫,给自的姐姐磕回来一个侧妃的身份。

魏家长房嫡女啊!竟然成了皇曾孙的侧妃。

还是曾经公主之尊的母亲磕头磕回来的。

魏家上下,因为她的这些作为,很长一段时间无脸见人。

那时候的魏无忧,只觉得又是后悔又是愤恨又是羞耻。

这一切给他的震动太大了,让他连该去恨谁都不知道。只觉得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想到了死。

反正废掉了一只手,他的人生已经毁了,活着还不如死去。

所幸,就在他第一次跳进荷花池被救起之后,皇后听到了风声,做主把他接进了宫里。

在皇后身边,他待了四年。

这四年,才是他真正去学着为人处世,去学着辨别是非对错的日子。

他也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的处境,其实是早就注定了的。以自己之前的那种霸道跋扈的性格,就算不在谢家出事,也会在其他地方栽一个大跟头,甚至直接丢了性命。

成长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情,他终于在血的教训中,变得懂事了。幸运的是,在哪个时候,他有皇后,那个出身平民的老妇人,用她那特有的宽宏胸襟指导了他。

后来皇后精力不济,早就烦他了的绪宁帝找了个借口把他赶出了宫。

被皇后亲自教导过的经历,让他回家之后的处境好了很多。

但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无知小儿了。

从前他听不明白女人们之间的言语机锋,等再回魏家之后,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人生。

他发现家中各位优雅尊贵的女人们,尽管时时刻刻都想在皇后面前说得上一句哪怕半句话,但她们却打心底里,看不起那位如今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魏家不论是出嫁了的女儿,还是嫁进门的媳妇,各个出身高门累世豪富。

而那个被她们跪拜的女人,曾经却不过是一个系着围裙卖猪肉的杀猪匠的女儿。

在她们吟风颂月弹琴绘画时,她在卖猪肉。在她们锦衣玉食能歌善舞时,她在买猪肉。在她们琴棋书画鲜衣怒马时,她还是在卖猪肉。当当她们为人妻,为人媳时,她成了皇后。

可她那么幸运,嫁给了今上,成为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而身为皇后的她,竟然还不需要面对丈夫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因为今上登基的时候就说了,自己年纪大了,且儿子都已成年,不需要扩充后宫,免得作践小女孩子。

今上登基之时,的确已经四五十岁,但这世道,四五十岁的老乡绅,时不时都还要纳一门小妾当一当新郎呢。偏皇帝特立独行,竟将整个后宫交给皇后,让她把御花园搞成了菜园子。

她们羡慕她,嫉妒她,可又不得不敬畏她。

而拥有她的血脉的母亲,在她们眼中,是既高贵,又低贱。就连自己,即使有一半魏家血脉,也不过比母亲堪堪好一点罢了。

相比起来,家里的男人们,比女人们就要更会隐藏多了。

他们不会在乎什么出身,毕竟男人更信奉力量跟权势。因为自己在皇后身边生活了四年,他这个被废了的长房嫡子,一下子就有有了价值。

或者对他们来说,废了的自己,才更加符合他们的心意。

既让父亲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一名淑女做贵妾,又不会继承家业,还能借着皇后的怜爱,加重魏家与皇室的联系。

这些以前母亲求而不得的东西,因为他被废了一只手,忽然一下子就实现了。

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家族,时代勋贵的高门魏家,让他觉得是那样的恶心。

一气之下,他胡乱找了个借口,从家里跑了出来。

这两年,他去过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人,所思所想,与以前也大有不同。

他不再那样愤世嫉俗,却也不再那样爱恨分明。

关于蒲家,关于母亲,他是既生气他们野心勃勃,又可怜他们愚蠢笨拙。

归根究底,那到底是自己的母亲跟外家,不管管好还是管坏,他总要去管。

魏无忧思忖良久,终于叹一口气,说:“跟我先去明镜山庄一趟吧。”

不过等到他调转马头再回来,明镜山庄已经人去楼空,一打听才只得,谢灵骄兄妹两人,已经于两日前离开山庄,回京去了。

魏无忧无奈,只好让那小厮先行回家,自己快马加鞭,往京城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