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正午。

槙岛圣护依约将苏酥送回中国，甚至一直陪同她来到家楼下，没有上楼却也不曾离开。

午间日光毒辣，他则悠悠伫立在楼道内，耐心地望着眼前绿荫，似乎正释放着夏日的清凉，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紊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男人唇角稍弯。

“苏酥——”

槙岛圣护的声音温柔，神色关切，询问着满是慌张不安的少女，“怎么了？”

苏酥脸上寻不见一贯的温雅，眼色深成沼泽，忽然在槙岛圣护面前停下脚步，黑漆漆又空洞洞的看过来，像是在寻觅一道光。

再微弱也好，哪怕是没有温度也好……

她木然的开口，如无机质的死物：“我……是谁？”

中国，h市，她的家庭住址，她的家，也有她的父母在这里。

可为什么这里已经有一个“她”，有一个“苏酥”了呢？

相同的容貌，相同的性格，甚至连微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满心期待的叩开家里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么一个“人”……如坠冰窖。

见面时“那位”没有半点惊吓，只是温婉一笑。

“你好，请问你找谁？”

“你是这家人的孩子吗？”苏酥抑制着舌尖的颤抖，问道。

“是啊。”

“独生子女……吗？”

尽管不理解对方的意图，“她”还是乖巧的回答：“是的，只有我一个。”觉察到了苏酥的僵硬，“她”很体贴的转移话题，“你是远方来的亲戚吗？抱歉，那些我不是很熟悉，要不你等等，我去喊爸爸过来……”

“苏酥，谁啊？”

是脑海深处熟悉的母亲的声音，那位“自己”回头：“不知道，好像是远方亲戚……”

“哦，是么？”

父亲放下报纸走过来：“人呢？”

“明明刚才还在这里的啊……”

苏酥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窜到电梯间，门口一家其乐融融的声音还透着缝隙隐约出来——与她无关，她是多余的。

苏酥背靠着电梯，缓缓滑下，最后跌座在地上。

接着，她就听到槙岛圣护的声音，心底纷乱如麻，唯有这个念头。

那个人是“苏酥”，她又是谁呢？

槙岛圣护走近：“你不是苏酥么？你告诉我的。”他的声音轻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是跟家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苏酥略过他的问题，只是木讷的重复。

“是啊，我是苏酥我是苏酥我是苏酥……”一遍遍的重复，直到眼底再次恢复了光亮，苏酥看着槙岛圣护鎏金深邃的眼睛，“我是苏酥啊。”

她是苏酥。

中国h市人，独生子女，有一双疼爱她的父母和许许多多的朋友，h市到处都有她生活的痕迹，却不是这里。

因为这是那个人说的“另一个世界”。

这一切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苏酥”的，而不是她的。

她没有资格去插·入甚至是破坏。

那么快逃跑，没有让他们看到她的脸，没有给他们一家带来困扰……真是太好了。苏酥想。

“嗯？”

槙岛圣护稍许弯腰，视线一直没从苏酥身上离开。

她明明是难过得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模样，却偏偏又笑了起来，明亮的眼里带着点悲伤又有些说不出的释然，温柔至极。

“太好了啊……”

槙岛圣护听到她说，随后苏酥轻轻扯了扯他衣角：“我有点累，可以问你借一下肩膀吗，槙岛先生？一会，一会就好，我保证。”

槙岛圣护看到映在她黑眸里的自己，缓缓点了下头。

“谢谢你。”

苏酥歪头微笑，接着，馨香的温暖扑了槙岛圣护满怀，她犹如被全世界遗弃的幼兽，胆小且卑怯试探着眼前久违的温暖，终究克制不住的用力伸手——却仍只是小心翼翼一点点收拢，将他的衬衫稍微捏紧了一点罢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身体的贴合让那微弱的颤抖都清晰可触。

槙岛圣护不太能适应这样的温暖。

伸手想推，不知为何最终却变成了于苏酥发顶轻轻揉了揉，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底的叹息声：“实在觉得难受，你可以哭出来，仅此一次。”

“嗯。”回答闷闷的，“谢谢你。”

苏酥没有哭。

离开时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跟兔子一样。

她很快的收拾好失落的情绪，说：“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又身边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其实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她“苏酥”这个人才对。

苏酥笑得眉眼弯弯，坦然自若的诉说此刻的窘迫：“所以我现在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也不能……不想待在这里了，槙岛先生你可以带我回日本吗？我的□□上还有近五千的人民币，剩下的我可以慢慢还清……”

“人民币对日元的汇率在正在下跌。”

“那——”苏酥显得很局促。

槙岛圣护却朝她伸手：“好了，我们回去了，苏酥。”

少女将手搭上去，点头。

“嗯。”

苏酥走在槙岛圣护右手边。

槙岛圣护手很大，粗看细腻无暇，在关节处还是藏着点薄茧，指节有力，带着点微凉，在夏日里分外舒适，提醒苏酥这是一个男人的手。

苏酥仿佛真的是容易迷路的小女孩，必须要牵在手里才行。

“槙岛先生，你……”

“嗯。”

苏酥瞧见槙岛圣护漂亮的下颚弧线：“没什么。”又低头看看彼此握在一起的手，微抬，“这样不会热吗？”

“我觉得还好。”

“嗯……那就走吧。”

——槙岛先生，你……

——其实一早就知道了吧。

——所有都知道。

苏酥昨晚心事重重，彻夜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五点实在累极，才稍稍阖了会眼；刚刚又被刺激了会，情绪大起大落，居然在飞机上睡着了。

降落后。

崔九善回头喊道：“到——”

话未说完，槙岛圣护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菲薄的唇无声说“安静”。

崔九善怔住。

苏酥也不知识何时睡着的，脑袋歪得搭在槙岛圣护的肩膀上，男人那里的头发被拨到了一旁，大概是为了让她能睡得舒坦些，男人更是弯起手臂塞住她余下那只耳朵，免去了降落的噪音。

槙岛圣护稍稍回头，便是温柔细吻的姿态。

崔九善不自觉被少女平和宁静的睡容所吸引，白皙玉琢的眼睑被卷翘的长睫微笼，往下是鼻梁，嘴唇……呼吸微弱得像必须攀着他人才能生存的藤蔓，想要——

一只手忽然遮去崔九善的窥探。

槙岛圣护淡淡的冲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等只剩他们两个时，才温柔的把苏酥叫醒。

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才醒还有些迷糊，发现自己是枕着他睡着时，又慌张又诚恳的道歉，槙岛圣护方才丁点的不悦一点一滴的被慢慢抚平。

晚饭本来是打算到外头解决的。

可行到半途，槙岛圣护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转而领苏酥去了超市，从今晚的食材到日后苏酥生活的必需品，一一挑选。

苏酥不识日文，槙岛圣护就在身边一一向她说明。

说到女性特殊时期必备品，苏酥先不好意思了，尽管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的中文，她还是心慌慌的踮脚，捂住男人漂亮的嘴唇。

“你，你不要再说了，我自己会看的。”

“好。”

呼出的热气落在苏酥掌心。

女性对购物的天性在此刻暴露无遗。

苏酥在前面挑挑选选，槙岛圣护便提篮跟在她身后，他舒适的气质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华贵，可倘若愿意放下姿态，倒也不违和。

说着他国语言的可爱的中国女孩，在高峰期的超市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尤其苏酥还是那种莫名很讨人喜欢的类型。

那些视线都被槙岛圣护沉眼的回注逼退。

在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后，他在原地停了停。

“槙岛先生，槙岛先生，这边这边——”

苏酥站在书籍区朝他挥手，和之前那个失落的女孩判若两人——

很好啊。

不会陷入死胡同的女孩子。

槙岛圣护走近，发现苏酥是站在育幼区：“要买书？”

“我想学日语，槙岛先生！”她随手拿起一本，莹润可爱的指甲搭在斑斓的封面上，纯粹的白比所有色泽都注目，她徐徐诉说着，“既然都在日本了，总是要跟人交流的，槙岛先生也有工作，也不可能每天都陪在我身边啊。”

“你可以教我日语么？就是最基础的五十音图发音问题，有空时稍微指点我一下就好了，其余时间我自己会看书看着视频慢慢念慢慢记得……可以吗？”

槙岛圣护把她手里的书放回去。

“不用买这些，我会教你。”

晚饭后，书桌前。

苏酥坐在唯一的转椅上，槙岛圣护弯腰，一条手臂撑着桌面，这姿势很是亲密，长长的发尾快都快扫到苏酥脸颊了。

“今晚就从最基本的五十音图教起吧。”

“好，不过等一下。”

接着，苏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槙岛圣护，又从客厅搬了把椅子，这才开启牙牙学语之路。

她声音甜美，态度认真，毕恭毕正的一个音一个音往外面崩的模样，尤其可爱，偶尔个别音发错，经她特殊的声线调和，好听得叫人舍不得纠正。

好不容易全念完，已经是夜晚九点。

“槙岛先生，我还想最后再学一个单词，我的第一个单词。”

“嗯？”

苏酥恭恭正正将纸笔递到槙岛圣护面前，：“槙、岛、圣、护——您的名字用日语要怎么念，又该怎么写？因为日语是槙岛先生教我的，我想把你的名字变成我第一个学会的单词。”

她弯起眼睛笑：“这样好像比较有纪念意义。”

灯光下，槙岛圣护看到她被光晕染成橙暖的眼眸。

——我仿佛看到了一轮新日。

夜色里，熠熠闪耀，不会泯灭的小太阳。

他拾笔，于白纸描下：“这样——槙岛圣护，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