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生物钟一直是强大的。

早上六点,叶心醒过来。

她的睡相很好,仰面躺着,手摆在胸腹前,被子一点也不乱,规规矩矩盖在身上。

睁眼的一瞬间,她心里非常慌,说不上来的慌。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冬日的寒气争先恐后涌进单薄的睡衣里,冻得她一个激灵,心里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

因为有窗帘的遮挡,屋里并不亮,她弯腰在床边的椅子上摸索,凭着手感辨认毛衣和外套,揭开被子,悉悉索索穿戴好,趿拉着棉拖鞋,伸手“刷拉”掀开窗帘。

外头的天才蒙蒙亮,残月渐隐,寒星淡淡,深冬的黎明满是烟沉沉的蓝。

她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冷空气跑进来,驱散一室糜暖,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利索洗漱,出卫生间的时候,舒兰睡眼惺忪地起来,瞧见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有些吃惊有些不解地问:

“囡囡,这几天元旦放假呢,不上学,你病刚好,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妈,我醒了就干脆起来了。”她看舒兰脸有疲色,赶紧道:“妈,你回去再睡会吧,天还早。”

“我给你做早饭,囡囡要吃什么?”舒兰迷迷瞪瞪地说。

“妈,你先睡,我下去在早餐店买点包子。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你不是不爱吃外头的包子吗,妈给你下点汤圆。”舒兰强打精神要去厨房。

“妈,我以前不爱吃,他们家现在做得还行,吃了包子,我还要去剪个头发,你先去睡,好不好?”

叶心半劝半哄,搀着舒兰的胳膊,把她送回屋。

舒兰拗不过她,加上照顾了叶心好几天,实在是累得不行,只得躺回床上,忍着睡意说:“好好得干嘛要剪头发?都这么短了。”

“一冬天没剪了,剪短点梳头发省时间。”她拉过被子盖在舒兰身上,仔细掖好被角。

被子里的暖意熏得舒兰再忍不住困意,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也对,囡囡学习紧,零钱在罐子里,你拿。”

话音才落,眼睛已经闭上了。

“嗯。”明知道她听不见,叶心还是轻笑着应了一声,看她睡熟了,才离开。

临出门,打开玄关鞋柜上的零钱罐,数出十五枚硬币,装在外套口袋里,拿好钥匙,出门。

她家住得是商住混合的小高层,一共十六楼,她家在六楼,一楼有自助早餐店和理发店。

在早餐店吃了一个味道奇怪的混合蔬菜包子,喝了杯甜腻腻的豆浆,她走进隔壁的理发店。

一进门,智能机器人就滚动着圆溜溜的身体迎上来,两只非常大的眼睛是两个电子屏,嘴巴部位的小音箱发出电子音:“亲爱的顾客您好,剪约连锁理发店欢迎您,精致生活从剪约开始,本店所有发型都是八元,请投币。”

“铛铛”她在机器人头顶的小孔里投下八个硬币,在左边的电子屏上选择一号机,在右边的电子屏上选中了一款平短发。

靠墙的一号机亮了起来,她走过去,坐在椅子里,头顶落下一个大大的圆锅盖,锅盖前是个大镜子,锅盖两边是两只机械臂。

“咔嚓咔嚓”

机械臂的速度很快,不到十五分钟,她的头发已经从中短变成了平短,后面的头发和耳朵两侧都修剪得很短,从发际线向上打出了层次。

镜子里显出一个活脱脱的假小子,皮肤冷白,眼睛漆黑,眉有些浓,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出几分冷肃。

少了几分柔弱,多了几分凌厉,看起来顺眼多了。

她起身,给本次服务点了个五星好评。

许是换了发型,连心情也顺带换了,她迈着轻松的步伐打开家门。

玄关鞋柜前多了一双黑皮鞋。

叶远回来了。

她一僵,硬生生忍下把那双鞋子扔出去的冲动,机械摆动手脚,走进屋里。

叶远正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手机,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见叶心的新发型,眉头一皱。

“你看看你,把头发剪成了什么样子?跟流氓一样!谁让你剪成这个样子的?你妈也不管管你,你知道你这样子放在我们那年代叫什么吗?叫劳改犯!成天心思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一点也不用在学习上,除了读书什么都起劲。”

他的批评张口就来。

如果放在以前,她一定会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该剪个喜欢的发型,她一定会闷不吭声默默躲回房间难受,也许还会哭。

可是,现在,光听到他说得这些话,她就想把手边所有的东西通通扔到他脸上。

有谁家的爸爸,管自己的亲女儿叫流氓?

有谁家的爸爸,觉得自己的亲女儿是劳改犯?

有谁家的爸爸,从来不出席女儿的家长会却理直气壮地批评孩子学习差?

她的手指死死握紧,大拇指因为太用力,连指甲盖都泛着白,掌心全是汗,身体微微颤抖。

叶远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回你房间去,真是眼不见心不烦。”然后低下头,自顾自地摸手机。

“你——”

“囡囡她爸你回来啦。”

她的愤怒几乎要冲口而出,被他声音吵醒的舒兰走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叶远终于从手机上抬起了头,对着舒兰,脸色颇烦躁。

“为了早回家一天,我特意赶夜班飞机,结果一到家,家里冷冰冰的,连点吃的都没有。你怎么一大早了还在睡?还有你看看你女儿,把头发剪这么短,她要干什么啊她?”

舒兰脸上立刻浮上了愧疚,困窘地说:“我、我爸昨天来了,做得饭也不多,就都吃完了。我现在去给你做,你想吃什么?”

叶远听说舒劲岳来过,脸色有点古怪,追问道:“你爸来干什么?”

没等舒兰回答,叶心已经硬邦邦地开口:“我生病,外公来看我。”

叶远一点也没发现她语调的生硬,听说是来看她的,眉头一松,径直对舒兰说:“给我下点饺子,我一会儿还有事,吃了好出去。”

叶心握拳的手又紧了紧。

说什么赶飞机是为了提前回家,怎么回了家不陪妻女反倒要往外跑?

他真是拿当她们母女当猴耍。

可恨她以前是局中人,看不见,看不懂,看不穿。

他真正赶着要见的,怕是蒋明霞和叶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