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饭后,公冶乾命店小二取来了一只信鸽,写了一张字条,往楼外放飞出去,之后果然如同所说一般,带着姜希夷一行人出了酒楼,一路往西行去,几乎要走出了苏州城。

苏州城西,便是太湖之滨,湖边船家不少。

太湖之大,虽不如八百里洞庭,却也烟波浩渺,远水接天,极目望去瞧不到边。

江南的风就和江南人一样温柔,而江南的水似乎能让人真正懂得为何人们说一个人温柔的时候,会说柔情似水。

姜希夷转眼一看,只见太湖之上,水波粼粼,万分灵动,却并不汹涌,舟行湖上只是轻轻晃动,这湖水似乎包容了湖上所有的船,它安静、温柔、亲切,似乎符合了所有人对于江南姑娘的想象。

湖边柳叶已经开始慢慢失去了活力,杏树枝头上早就没有了杏花,但却仍然能令人想象出,如果到了春日,一路杏花夹道,绿柳垂湖的美景。

姜希夷一行人牵着马,不解看向公冶乾,公冶乾解释道:“我家公子爷居所在燕子坞,我先带各位客人到正厅小坐片刻,我家公子爷稍后便道,不过此处到燕子坞,一路都是水路,我们只得乘船过去。”

姜希夷问道:“先生,不知我们马匹应该如何处置?”

公冶乾闻言看了看他们一行人所乘座驾,是十四匹马色似雪又似白玉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这些马看起来神采飞扬,锋棱瘦骨,它们的眼睛却安静祥和又极其坚定,一看便知其中任意一匹就是难得一见的骏马,见之才令人明白,何为“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一匹就如此难得,更何况是十四匹,公冶乾原本想叫他们将这马匹托付于客栈茶肆之中,待到之后再来取走,可是眼下却想到宝马难得,他们必定是不放心的,只能唤来湖边船家,将马匹一齐带走。

公冶乾一边招呼着湖边等着生意的船家,一艘船两匹马,转眼前太湖上便出现了一排七艘船,缓缓滑向了湖心方向。公冶乾正准备回头招呼姜希夷一行人上船,往琴韵小筑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湖面绿波之上歌声响起,一叶小舟向岸边飘来,舟上一年岁约莫不过十岁,一团温柔,满身秀气的碧衫丫头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用吴语唱着小曲,甚是好听。

姜希夷不懂吴话,听不懂那丫头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清甜软糯,歌声无邪欢悦动心。再抬眼望去看见一双白如新剥鲜菱的手,映着绿波,煞是好看。

公冶乾见到这丫头,面上带着笑意,待她停舟靠岸后,笑道:“阿碧妹子,怎么是你来了?”

那丫头将小舟停稳当后,操着一口夹杂着官话的苏州白话笑道:“公冶二哥,我如何来不得?公子在庄内收到了你的字条,已经从琴韵小筑到燕子坞正厅落下坐了,我刚从师父那边归来,便来接你们。”

这一口话听的姜希夷不明不白,但公冶乾却是习惯极了这丫头如此说话,道:“今日客人许多,你这小舟怕是坐不下我们这些人,公子爷也只叫了你一人来,未叫阿朱妹子?”

阿碧沉吟道:“我也不晓得,方才我才到琴韵小筑,还未坐下喝茶,公子爷便叫我出来了,阿朱姐姐在听香水榭那边,离着有四九水路,就算是出来比我早,到的话也怕要晚些时候吧。”她说话声音清脆,有如珍珠落盘一般,又似管弦鸣奏,叫人听她讲话便觉得舒服,笑着的时候一张清雅秀丽的鹅蛋脸上眉眼弯弯,满眼温柔,嘴角边上一粒小小的黑痣,给她平添了几分俏皮可爱,这丫头长大之后必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

姜希夷突然看向远处,道:“又有一位姑娘来了,不知是不是你们说的阿朱姑娘?”

公冶乾闻言也向湖面上眺去,可水面烟雾朦胧,笼住了后方,只得看出一个轮廓——一人在湖面上划船,却连那人是男是女都认不出来,公冶乾道:“此时烟雾起了,在下也是看不清楚了,只得等一等那小船再近一些再来分辨了。”

姜希夷朝着那边看了看,道:“划船来的是个姑娘,约莫同这位阿碧姑娘年岁一般,穿着淡绛色纱衫。”

阿碧面上顿时欢喜,语气轻柔道:“哎呀,那就是我阿朱姐姐,她最喜欢穿淡绛色衣衫不过了,明明只比我大一个月,就同我摆起姐姐的架子,要我唤她姐姐,我叫了也是没法子,谁叫她比我打上一个月呢?你们用不着叫她姐姐,免得她更得意了。”

突然一道伶俐之声语带笑意传了过来,那人操着官话道:“好呀阿碧,你又在背后编排我,这下可被我抓住了吧?”

阿碧回首一看,原来那后面划船的人果然是阿朱,现下她已经划出了烟雾笼罩,舟头离着岸边不过一丈有余。小舟上也是一个小丫头,同阿碧的温柔不一样,看起来伶俐灵气,一张鹅蛋脸,眼珠灵动,颇有一番动人气韵,阿碧转过头,道:“公冶二哥,你看着也不同我讲阿朱已经过来了,这下我可遭殃了。”

阿朱笑道:“哎唷,这下又是我不好了,欺负了我们的阿碧姑娘了?”

公冶乾面上微笑,伸手一抬一压,道:“我们还是先将客人带过去罢,免得公子爷等急了,你们两个小丫头一会自己闹去。”

阿朱阿碧闻言对视一眼,略略俯身,道了一声是,便招呼着姜希夷一行人上船。

姜希夷微微点头,道:“多谢姑娘。”稍一提步,轻轻跃上了阿碧的小舟,只见那小舟几乎连沉都未沉,也无半分摇晃,阿碧双眼一亮,道:“小姐真是好本事!”

天枢天梁等人随后便跟着上了小舟,其余人搭乘阿朱的小舟,姜希夷闻言低头对阿碧笑了笑,道:“多谢姑娘称赞。”

阿碧笑道:“啊哟!我只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莫要姑娘姑娘的客气,叫我阿碧好了!”

阿朱在一旁也是微笑道:“就是就是,小姐是公子的客人,便是我们的贵客,叫我们名字就好,不必叫姑娘。”

姜希夷点了点头,阿碧格格笑出声后,木浆一板,小舟便向西滑去,阿朱紧随其后。

小舟前行,荡开了一层层水波,哗哗水声有如响在姜希夷耳边,她双眼轻合,便觉得这湖上安静极了。越大的湖就越静,越往湖心人便越来越少,岸上少爷小姐们的私语,湖边船家们的闲谈全部都抛在了身后,多余的噪声全部被这一片湖水净化了,此刻姜希夷只觉得耳中甚至能听到鱼尾拨水声,风吹树梢声,这些声音都不会让她觉得不耐烦闷,反而让她心旷神怡。

舟行几转,同船而坐的公冶乾这时起身,对阿碧道:“阿碧妹子,你去坐坐,我来帮你划船。”

阿碧笑道:“多谢公冶二哥,我可是落得一片轻松了。”说完便将手中木浆递了过去,轻步缓移准备坐到先前公冶乾所坐位置上,突然船上一晃,阿碧一下身形未站稳,几乎要扑倒,姜希夷伸手拦腰一扶,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心,没事了。”

阿碧盈盈一拜,道:“多谢小姐相助,不然我可要出丑了。”

阿朱在后方见到,笑道:“阿碧,你这丫头真会躲懒,竟然叫公冶二哥帮你乘船,可怜我从听香水榭过来,比你还远哩!”

阿碧柔声道:“哎唷,明明是你想躲懒偏偏说我,是公冶二哥自己说帮我的,我可没说过。”

天枢此刻起身道:“阿朱姑娘若是累了,在下可帮你一把。”话罢天枢一撩衣角,似乎准备纵身越过去,阿朱连忙道:“公子快坐下,我同阿碧那丫头说笑罢了,我实在是不敢当的,若是被我家公子晓得了,一定是要骂我怠慢了客人。”

阿碧轻笑道:“我就晓得阿朱你这坏丫头在寻我开心,不过我见你舟上竹竿还在,你若是真的乏了,我就过去帮你一帮。”

阿朱道:“我的好阿碧,你快快来帮我吧,我现在可是累的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阿碧见阿朱姿态,嫣然一笑,转向公冶乾,道:“公冶二哥,你停一停,我上阿朱的舟上去帮帮她。”

公冶乾手上木浆缓缓停下,道:“你可小心一些,不然就落到湖里去了!”

阿碧道:“公冶二哥,你莫要同阿朱一样取笑我了。”

阿朱小舟未停,再往前划了一划,几乎与这艘小舟并行,阿碧小心翼翼起身,准备到姜希夷身边越去阿朱那边,小舟一荡,她动作更轻,姜希夷见状,扶着她的手臂,道:“你走过去便好了,不用怕。”

阿碧心下稍安,一跨步人便过去了,那头摇光也已经伸出手来接人,阿碧站稳后,拾起竹竿,对摇光和姜希夷点头笑道:“多谢两位小姐了。”

之后阿朱阿碧一人立于船头,一人立于船尾,一人扳浆,一人撑杆,再是一转,便入了一处小港,此处水面生满了荷叶,可此刻花期早过,早已衰败,两艘小舟穿过荷叶,一路前行,一会过后,又是入了一片水面全是菱叶之处,阿碧顺手摘下些许菱角分给众人,笑道:“现下时节刚好,秋天到了,菱角正鲜。”说着,她手中竹竿停下,连剥了几枚菱角,道:“公冶二哥船上的方才助我的小姐,看一看我!”

姜希夷闻言转过身去,阿碧轻轻移到船上,走到船边,将手伸了过去,她掌中躺着方才她剥好的菱角,她对着姜希夷笑道:“小姐不是江南人,不会剥菱角,我帮你剥。”

阿朱打趣道:“哎哟哟,你多会讨人家好,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可你忘了,小姐不是江南人也听不明白你说了什么。”

阿碧道:“你又笑我,你官话讲的好,快帮我同小姐说呀。”

阿朱微笑道:“小姐,方才这丫头怕你不会剥菱角,给你剥好了。”

阿碧点了点头,姜希夷略略点头,从阿碧掌中接过菱角,道:“多谢。”

阿碧挥挥手,道:“不必的,不必的。”

而后,两艘小舟在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变幻百端棋盘一般的水道上曲曲折折划了三四个时辰,才遥遥望见远处水边树丛中露出一角飞檐。

阿碧笑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