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回忆起自己最初修炼八寒无间诀的时候。

胸中满怀仇恨,带着毁灭一切的怨戾,经受着冻入髓骨皮开肉绽的疼痛,置己于死地而后生。

唯有脚下蝼滓将死之时的凄惨叫声能给予自己些许快慰。

所以在上界被心法反噬奄奄一息时,从未祈求过自己可以获救。

死后永堕地狱又如何,人世于己已如地狱。

“没想到最后还是死在了自己手里。”脚踏此岸与彼岸的界限,某人平静地总结了自己的一生。

“哈哈,我可是听见了哦,你在将死之时很狂暴地大喊大叫着,我这才救你的。”乾祖单手托腮,翘着二郎腿看着面前之人脸上显露出深切的、可怖的悲哀神情。

这份悲伤是如此之深,令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救了一个疯子。

“人在死之前总是会说很多蠢话的。”漠清毫无生气地回答道,垂死之人口中荒唐至极的胡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可我却觉得,你比任何人都想好好活下去,否则也不会步步为营爬到上界了,只是……”乾祖突然转移了话题,捂着嘴桀森森地阴笑道,“这个心法,是你在明丹康觉寺里偷的吧,没想到被活生生地练成了魔功,要是被那个臭和尚知道了,肯定气得半死哦呵呵呵,不过好想让他知道哦呵呵呵。”

佛有慈悲身,亦有忿怒身,啖食一切众生无明罪障,摧破诸恐;八寒无间诀正如这忿怒相,其是为众生之慈悲心,却非瞋恨心。

慈,悲,慈悲;字里词间看上去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漠清,现在并不是你该死的时候,可我也终究也不是救你之人……”

拜师之时乾祖欲言又止,最终没能说完那句话。

睁开双眼。

层层叠叠的五色风马旗在往来劲风中猎猎起舞。

五色经幡间隙后的蓝天,似乎举手可及,犹如亲临天域。

落入六道畜生门周遭破碎空间的秦汜修终被传至极西蕃地。

只记得先前还在皏涞派的凤翥峰上参加弟子大比,现在却傻坐在高耸的佛塔下,秦汜修仰望着距离黄铜塔顶与转经筒近极的太阳,瞳孔中辉映出熠熠光芒。

没想到时隔近千年,再一次落到了此处——

明丹康觉寺。

在历经轮回后的此刻,故地重游的他心绪已非当年。

秦汜修决定自废心法重练八寒无间诀。

一晃就是九年。

出关的那天,万里晴空之下的盐湖如镜,漫步湖上,脚下雪山峥嵘,云霭叠叠。

倒映着他的身影,天地一色。

“怎么每次看到这么美的风景都是跟你在一起,太没意思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汜修连忙转头,却没看到任何人。

“闲之屿。”他喃喃道,静沉止水的暗河,于不知名处拐了一个弯,又在不知不觉中流进了心底。

尽管与千年相比,那三年的记忆短暂得微不足道,却鲜活得好似发生在眼前,每一次并肩而立,每一个嬉笑怒骂时的表情……第一次感到莫名其妙的孤独。

——进而化作不可抑制的想念。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开始对“人”的感情有了些许可以名状的体察。

只不过……在洛峣谷意外见到闲之屿后,秦汜修恍然意识到这种感情有多么的,难以控制。

当着他不知多少好哥们好朋友好兄弟中的一员,听着他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的不想失去你之类的话,看着他被师兄师妹还有各种人包围簇拥……每一刻都在压抑内心三千丈无明业火。

可在冷眼旁观后又毫无原由地得意起来——

毕竟能让闲之屿主动靠近讨好的人只有自己。

既不齿于这种近乎争宠的幼稚想法,又以故意远离后再观察对方凑过来的模样为乐。

除却以上强烈需要鄙视的地方,秦汜修的内心深处还有着一个非常大的疑问。

闲之屿眼中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露痕迹地问话、套话、推敲,不亦乐乎。

为了反衬出上辈子有多无聊似的,他靠着盘算闲之屿为苦大仇深的思想插上了万花镜般的翅膀。

可惜刚从甬道走出来,秦汜修就不得不猛然收敛自己还算愉快的心绪。

至少有三人的对手中,两道森冷的神识更多的是试探,隐藏得最深的一人,狡猾而谨慎。

闲之屿的看法没错,对方的忌惮来自于他们是两个人,同行自然最为安全;但如果简单地二对二,隐藏在暗处的第三人就很有可能在充分摸索到他们两人的实力后逃之夭夭。如此今后的任何行动都会如鲠在喉,必须一战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故意分开行动,才能最大程度上令对手因轻敌而露出马脚。

“嘘,”秦汜修深深凝望闲之屿,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相信我。

交换眼神后,两人同时向后退了数步,在几个闪动之间各自消失在苇荡沼雾之中。

秦汜修没退多远就马上停下了脚步,散开神识;和料想中的一样,只有一人追着闲之屿而去。

对于闲之屿那极快的身法,他还是颇为放心,对方反而不会过于紧追,所以那第三人肯定正在某处冷眼看着还待原地的他。

五指微张,接住从衣袖中坠下的黑骨荫纸伞,缓缓撑起后,数千怖踪蛾从伞中飞出。

——况且,他亦不愿在闲之屿面前出手杀人。

轻微的灵气波动拂颈而来,秦汜修合伞反手挡住自身后攻上的黑影,不及定睛,另一个秦汜修凭空闪现,手持骨雕屠魔杵,狠狠刺入黑影的背脊。

对方抽搐了一下便栽倒下来。

两个完全相同的“秦汜修”几乎同时垂眼打量脚下的“尸体”,没过多久,其中一个便皱起了眉,俯身踩上尸体后伸手将头颅拧下。

木头和铁轴,傀儡人。

在他散开的神识中,感应到的灵气波动也越来越密集,不知不觉已呈包围之势,虽说都是一些攻击速度快而毫无防御力的轻型傀儡,但仔细分辨,还是有数百之多。

“没想到是黑骨伞的前辈,失敬。”明明应该是恭敬的话语,却是用嘲讽的语气讲出。

缓步靠近的女子长裙翩翩,手举赤骨荫伞,伞沿所遮的影在脸上刻印出阴阳分明的线。

而说出这句话的人却是她身后的青年男子,雀翎锦衣,蜀中千偃阁的弟子制式。

千偃阁,崛起的时间不详,一直都是非常隐秘,却极为壮大,靠的就是在奇门巧技中都较为偏门的木甲傀儡,而说到此艺,就不得不提到乾祖,其技至臻,分魂割魄塑体活死人皆不在话下。

赤骨伞……秦汜修右眼微跳,心里腾出一丝不祥,单纯用巧合来概括也过于随意。

对方只怕是专门在此等着他的,

像极了过去狩猎他人的秦汜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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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闲之屿知道了他惦记了十年的秦汜修只是修炼之余突然想起了他又顺便找到了他,肯定气的飞起来连打带骂。

不过他也应该庆幸,对方已经忽略掉了是拜他所赐才滚进空间裂隙这件事。

所以说,道上混的,总有一天要还,连本带利。

闲之屿现在就特后悔方才自己随手打晕了面前这妹子。

看着她脸上血泪纵横,又不省人事的样子,实在不好放任她跟具尸体一样四仰八叉地斜这儿。

“算你运气好,遇到的是我。”

闲之屿搓着手酝酿了一会儿,也不知该拽哪个地方,最终只得扯起女修两条手臂,往身后不远处的落羽松下拖去,心想要是秦汜修在旁边,估摸着又要说他偏爱多管闲事。

大概走了数步,只感到两道寒芒袭来,他瞳孔猛缩,下意识侧身躲闪——

刀刃般锋利的银锥,一根划破了他的脸颊,一根扎进了他的肩膀。

如果不是依靠纯粹的直觉,只怕现在被刺穿的就是眼睛和心脏了。

闲之屿心情骤沉,既没有灵气波动,又没有杀气,对方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却没有一丝的防备。

有点强就得意忘形了,要不得啊要不得。

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潭水塘,稳住心神后迅速催出数个火球扔进去,嘶啦一声水汽蒸腾而起,瞬间朦胧了整个视域。

将脚下女修推入一旁的蒿草丛中后,闲之屿连忙朝另一方向急闪,十几根银锥自空中而来,如雨斜降。

金属之间碰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银色的剑光在闲之屿的周身流动,挡下了大多的攻击。

蒸汽消散后,一个撑着伞的身影逐渐显现。

在灰暗的背景下,那一袭锦衣长裙尤其扎眼。

当然还有那把赤红色的油纸伞。

赤……赤骨伞。

闲之屿对这东西倒是一点儿都不陌生。

漠清的看家本事,除了八寒无间诀,就是这傀儡术了,不过当年他为了拿到整套齐全的制傀秘法,曾经去蜀中千偃阁好一顿打砸抢烧。

对方看到秦汜修那一身功法,会不会马上认出他就是漠清。

闲之屿内心瞬间就腾起了一个完了完了要死要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