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宁晋汗水涔涔,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苍白如纸,谢惊鸿手中的长剑泛着寒意,似乎能从颈间传到他的四肢百骸。

宁晋手中的殷霜剑还在,谢惊鸿见了便要他将剑扔下。

宁晋冷不丁地扯出笑容来,耳边背后谢老七的脚步声,他心下一断,反手用剑格挡过去,顺势在谢惊鸿的腰际狠狠捣了一记。

谢惊鸿吃痛,手上一松,剑已被宁晋夺过,形势极速逆转,现在刀剑却是架在了谢惊鸿的脖子上。

谢惊鸿眯了眼,宁晋将剑刃逼得更紧,说:“朕说过,你不会赢。”

宁晋尚且未从药力中恢复,但谢惊鸿近些年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再怎么样,他都不是宁晋的对手,更何况是在谢惊鸿放下戒心的时候。

宁晋用不上全力,可他劫持谢惊鸿,尚能拖上些时间。

他挟谢惊鸿出来,谢老七惊着一双眼,按下急追过去的脚步,缓缓向后撤去:“宁晋,你信不信,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宁晋扯笑:“那就要看谁先死了。”

双方正僵持着,忽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师兄!”

正见杨英招从密林中窜行而出,提枪奔来。谢老七一眯眼,纵身提刀冲向杨英招,杨英招见谢老七攻来,正欲挑枪将他的攻势击退,不想谢老七身形一伏,挥手将马腿斩断。

血喷溅而出,马长嘶一声,杨英招从马上滚落,好在她涌上气力,即刻稳住身子。

刀紧随而至,猛地砍下,杨英招翻滚好几圈,挥枪挡开,这才与谢老七拉开距离。

她顾不上周身疼痛,即刻甩出枪法来与谢老七迎战。

同样是刁钻的套路,谢老七应接不暇,他方才跟宁晋经过一场恶战,加上不熟悉杨英招的路数,几番交兵,谢老七逐渐见绌。

谢惊鸿大喊一声:“攻上!”

谢老七想都未想,直接转而着重攻击杨英招的上盘。

宁晋惊心,将剑再入一丝,血液从剑刃处渗出来。谢惊鸿沙哑地笑了几声:“你不敢杀我...”

宁晋想与他多费口舌,杨英招基本功稳练,枪法灵活多变,以轻敏取敌,可她终是女子,与谢老七相比低上几分,谢老七攻上显然是攻其弱点。

宁晋定声说:“扫下!”

杨英招伏身,躲过谢老七平砍的刀,挥枪扫向谢老七的腿,谢老七果然敛下攻势,向后退了几分。但相比之下,杨英招的弱点更明显,两人对战,不相上下,渐渐地,杨英招对付谢老七的刀有些吃力。

忽听远方有马蹄声,想必是铁骁骑赶到了,宁晋未曾放松半分,逐渐感受着自己力量的恢复情况。

谢老七听见马蹄声也急了,刀势越来越猛。宁晋凝气,狠狠将谢惊鸿推至一边,谢惊鸿猝不及防地倒退好几步,差点跌在地上,见宁晋飞身过去,手握殷霜剑,挡住劈向杨英招的刀。

兵刃相接,发出刺耳的唳鸣。

宁晋硬生生将谢老七推开,铁骁骑从林中奔出,谢惊鸿见状挥袖,从袖中挥出数枚飞镖。宁晋挥剑挡去,却仍有护不住身后的杨英招,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做出的行为便是将杨英招护在怀中。

杨英招连反应都来不及,只听宁晋闷哼一声。

“师兄!”

谢老七向后退去,阴阴地笑着,猛地砸下几枚雷弹,浓雾随之而起。

杨英招气极,作势就要去追,宁晋将她拦下,沉着一张脸提着她跑出浓雾中,翻身上马,喊道:“退!雾中有毒!”

毒性不大,可这却像墙一样挡住铁骁骑,给了谢惊鸿和谢老七充足的逃命时间。

宁晋领着人撤退,眼前开始泛黑,体力渐渐不支。等一行人退至安全处,杨英招担心宁晋的伤势,惊恐着问:“师兄,你怎么样了?”

如此,却得不得宁晋的回应。

她心下跳得厉害,尝试性地喊了一句:“师兄?”

“别说话...”杨英招看不见宁晋脸上血色全无,只听宁晋的声音都变得无气无力,“回营地,召集铁骁骑,追捕谢家主仆二人,不要让他们活着离开靖国。”

杨英招见他避而不提,便知他并非无事,急着再问:“你的伤...?”

“别...别告诉三叔...”

说完这句话,宁晋从马上滑下,杨英招眼睁睁看着他重重摔到地上,抓都抓不住。

一行人皆慌了,马蹄声错乱,铁骁骑的士兵从马上下来,全都冲向宁晋。

“皇上!”

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苦味从舌尖处泛出来,纵然宁晋是不怕苦的,却也想轻轻拧起眉头。过去多年间,何湛身上也如这般大伤小伤不断,从前何湛是因体弱,少不得与苦药打交道,之后是因伤情,内服外帖,细来想想,竟是不曾断过。

何湛怕苦,怕疼。

也不知那些个日子,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却也总能撑住一张笑颜,似乎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过他的心。

“无臣...”

他想答:“在。”

“无臣...无臣...”

他想答:“我在,叔,我在呢。”

他看见何湛脸上的泪,几乎用卑微的姿态半跪在他的面前:“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你信我...”

宁晋方才发觉何湛不是跪着的,而是倒下了,软软地倒在他的怀中,宁晋的手上脸上衣袍上全是他的血。碗大的血口在何湛心房上撕裂开,宁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压得疼,却说不出任何话。

“这次该信我了...”

宁晋手忙脚乱地去抓何湛,眼见他在自己的面前慢慢消失,却什么都抓不住。他连泪都流不出,无措地喊了声“三叔”,何湛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沧海桑田,风花雪月,不断变幻,可之中再没有何湛的踪迹。他必须要找到何湛才行,不断在陌生的地方行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他惊得满头大汗,不断梦呓着。杨英招看着干急,不断用手绢为他拭去额上的热汗。

从宁晋昏迷开始已有三天之久,为防朝中动荡,杨英招死命将宁晋受伤的消息瞒下,又以师门传令的方式将青霄从忠国公府中请来,暗镖拔也拔了,药敷也敷了,为解暗镖上的毒性,什么珍贵的药材都往宁晋嘴里送,可就不见他有好转。

从前只是昏迷,如此梦呓却还是头一回。

杨英招将青霄唤来查看宁晋的情况,青霄皱眉,抚住宁晋的肩膀,说:“像是被梦魇住,出不来了。”

“那该怎么办?”

青霄端碗冰水来,五指沾水轻轻洒在宁晋脸上,宁晋的眉渐渐舒展开来,仍未曾醒来。

“朝中未得此处消息已有三天,按计划,昨日师兄就该回宫了,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杨英招说,“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青霄摇头,定声说:“不如,师姐去将摄政王请来吧。”

“可是师兄说...”杨英招没能说出口,心下斟酌一番,现在能帮宁晋在朝中稳定住局势的人唯有何湛,现在宁晋昏迷不醒,瞒着何湛算不上什么好计策。

杨英招点头:“我这就去忠国公府一趟。”

从南阁子寻着何湛时,他还要抱着刚养的兰花去晒太阳。

杨英招将此事细细道来时,分明看见何湛眼中的惊涛骇浪,不免要扶一扶他怀中的花盆,省得他打翻,可等她说完,何湛默了半晌,未曾答话。

杨英招疑而问:“三叔...?”

何湛顿了好久才问:“他...已经没事了吗?”

“毒已经解了,受得皆是皮外伤,可能要再等等才能清醒过来。”

何湛将怀中的花盆放下,举起手臂打了个手势,大白天的就从莫名的地方窜出几个人来,敬着声:“王爷。”

“调令追捕谢惊鸿,不要让他离开靖国,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他声音冷得不像话,杨英招仿佛看见了当初在战场上利落杀掉贾灿的何湛,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仿佛这个人生来就该是冷酷的。

何湛和宁晋不知何时培养出这样的默契,下的命令都如出一辙。

“另外,将此事告知房岳秀,请他稳住朝中局势。”

尽管何湛和房岳秀不睦,但房岳秀是效忠于宁晋的,也能站在国家大义上作打算,否则宁晋也不会留他的丞相之位,眼下关头,朝中没有能比他再好的人选。

几人领命退下,何湛说:“走,去围猎场。”

直至上了马,阳光更盛些的时候,杨英招才看见何湛额上的虚汗,方知他根本没有那么冷静沉着,心底不知被吓到何种程度。

何湛隔着屏风看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宁晋,连进去都不敢,正如杨英招所想,他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纵然杨英招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宁晋无性命之忧,可他现在都还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谢惊鸿会那么大胆,兵行险招,直接对宁晋下手。

他本该料到的。

何湛终是沉了口气,往里面走过去。

床上的宁晋紧闭着双眼,一直轻皱着眉头,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何湛抚上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湿热。见宁晋眼角滚出泪来,惊得何湛瞪大眼,下意识地喊了句:“宁晋。”

“三叔...”

何湛应道:“我在。”

“三叔...”

“在呢,叔在这儿。”

何湛缓缓握住他的手,却触及到他手上的纱布。他的掌心也受了伤?何湛收回手,不敢再碰,只轻轻地扣住宁晋的手腕,声音款款却有些发虚:“宁晋,你...你真敢...”

余下的话全都梗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也许是何湛方才无意碰到宁晋的伤处,宁晋浑身猛地一颤,嚯地张开了眼。

何湛一惊,愣愣看向宁晋。

不是吧...他只将狠话说了一半,这个人就醒了?难道是听到了?

何湛心里正发虚,咳嗽几声,面上却不免又撑起气势来,决定先占得理据之地:“皇上真当自己能以一敌百吗?谁叫你一个人去跟谢老七的?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原本他是有点心虚的,可说到宁晋的行径,不免真染上几分怒气。

担心归担心,可宁晋的确是太没有分寸了,真不当自己是九五之尊么?竟敢罔顾身份去跟一个当奴才的比试?

往前宁晋听他训斥,不是微微笑着认错,就是摆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样子求原谅,今日不同,他惊着眼再三看向何湛,听他“恶言恶语”的训斥,却是一点都未听到耳朵里去。

满脑子想得就是...他在梦里寻不到的人,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他猛地抱住何湛:“我终于找到你了...!”

何湛:“你这是在演哪一出?”听他说如此滑稽的话,何湛有些哭笑不得,却还要唬他:“你别以为这样就能不挨骂。宁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胡闹,天下都要大乱了!”

宁晋抱着何湛不肯松手,连话都说不全,断断续续道:“何湛...叔...”

何湛问:“怎么...你渴不渴?臣去将青霄唤来,再给你看看。”

“别动!”

宁晋下了命令,何湛疑惑地看向宁晋,却见他的手臂越环越紧。

刚刚还强势地下令,此刻再开口,语气中全是央求:“再抱一下。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