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夜里的雨越下越大,狠狠拍打在窗棂上,像是要拍醒什么,警示什么。

宁左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右,他从未想过那些玩笑会让宁右记到现在,也未想到他的执念会到这样的地步。听着外头雷声大作,风雨交加,他反而置身于宁静当中。这种寂静让他觉得窒息。

宁右轻轻皱着眉:“三叔对我来说,就像星和月。哥,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你想我等多久?三年,十年,如果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他,我就要忍着你,让你当一辈子的太子?”

“不会很久的。”宁右眼里有近乎恐怖的愉悦,“你知不知道,大国师告诉我,乌呼延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忘掉过去...?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你疯了!”宁左大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你到底想对三叔做什么!?”

“我说了!我只想得到他!”

“你走吧!”宁左急了,果然就像他想的那样,这样的执念只会毁了宁右,或者驱使宁右去毁了何湛。他心中憋闷的火气如同添了口热油,他拿起一侧的拐杖就打在宁右身上:“滚!滚回去!”

宁右活挨了几下,口中依然求道:“哥,你帮帮我!就这一次。”

“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再去假冒我去骗人了!明天我就进宫告诉父皇。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三叔!你这样,父皇会饶了他么?你想再让三叔去玉屏关,一走就是十年?!”

宁左的话像是触到宁右的逆鳞,他猛地狠起双眼来,黑暗中的脸狰狞可怖,宁左看见他这样的神情,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弟弟。

这样的阴暗面,宁右从未向任何人展现过。

宁左心头浮上躁动不安的感觉来,怎么都压不下去,听宁右咬着牙喊了句:“谁敢!?”

宁左气势弱了一大半,催促道:“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不许你告诉父皇!不许你告诉三叔!”

宁左被他后半句惊了一跳,他本能地拉着轮子往后退去,宁右却一把抓住他残缺的右腿,将他整个人从轮椅上扯下来。宁左全身剧痛,一直不安的心剧烈跳动着,每跳动一下都让他疼得难以呼吸。

宁右狠狠拽着他的腿,吼道:“你答应我!”

惊雷在夜空中炸开,屋内一瞬间亮如白昼,宁左猛然看见宁右身后还有两个人影,就似手中拿着勾魂索的厉鬼,让宁左不禁双腿打颤。

“你...你...”宁左捂着发疼的胸口,本能地要向外爬过去,可却挣不开宁右的手。

宁右抬起阴鸷的双眼,眼里却滚出泪来:“哥,你原谅我吧。”

光电再闪,宁左看见宁右后面的一人手中端着一个药碗。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几乎要瞪出红血丝来。

“你...是药!是药有问题...!”

他的心脏越来越疼,喉咙间像是被一只手掐住,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做不到了。

他幼年脾气火爆,叫何湛带着才收敛一些,入仕后的官场将他身上的少年乖戾渐渐消磨,成太子之后更是被各种规矩束着,早就没了戾气。

他伤了腿后,养病期间莫名其妙地就想发火,多小的事都能引起他的烦躁。别人都以为他是卧病,心中憋闷,想找人发泄,连他自己都这样以为。可直到今日,宁左才觉得有哪点不对。

原来是药有问题!

安王府,毕竟他是在安王府!宁右想做什么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宁右一开始就想控制他...!

“没有你就好了!”宁右咬着牙,“没有你,我就不是个影子了。我不想这样活,我要将我该得的东西统统都夺回来!”

他移过身子去,将宁左的上半身抱在怀中。

宁左要挣扎,心中如刀绞一样的痛抽掉他所有的力气,他浑身冰凉,甚至能感觉到宁右的热泪滴在他的额头上:“弟弟...弟...”

两个人影过来,其中一人手中端着汤药,钳住宁左的脸,往他嘴里灌。

宁左狠命挣扎,残了的右腿也在不断抽动,想要将眼前的人踢开,可奈不过三个人的钳制。

宁右眼里全是泪,抱着宁左的手越勒越紧,仿佛要将影子融到本体当中去,从此变成一个人。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窗突然被狂风卷开,雷从远方滚滚而来,电闪交鸣,雨从窗外斜进来,打湿宁右身上黑色的衣袍,冷得他面色苍白。

宁左在他怀中抽搐,眼神开始涣散,仿佛捕捉不到一点光亮,最后宁左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宁右的怀中,除了“呃呃”地叫着,喉咙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右抚了抚宁左额上的冷汗,低声说:

“哥,你别怪我。我不欠你的,可你欠我好多。”

一夜的雷雨,震得何湛翻来覆去得睡不着觉,他心里不安得厉害,用枕头闷在脑袋都阻挡不住隆隆的雷声。直到凌晨雨势小些,他才堪堪摸到周公的袍角。

这一睡便是一上午,等到午间醒来的时候,何湛还想着用过午膳后就去安王府,应宁左的邀约。

他刚坐到桌上,安王府的小六就跑来了,眼睛红肿得像个核桃,黑眼圈都要拉到下巴上去了,要不是大白天出现,何湛还以为见了鬼。

小六见到何湛,跪在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角就哭。

何湛还以为小六在宁左那里受了气,所以才风风火火跑来忠国公府告状。何湛一边挽袖子一边说:“怎么?安王又乱发脾气了?没事,三爷今天要去跟他下棋,杀他一杀,给你出气!”

小六一听,哭得险些断了气,哭得何湛脑仁儿疼。

何湛不耐烦地问了句:“你说话啊,哭哭哭哭,哭丧呢!”

“王...王...”

何湛一笑:“怎么,学狗叫呢给我?”

“王爷...王爷服毒了...”

何湛愣住,眼眸倏然缩紧,僵着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小六不断抽泣着:“王爷昨夜服了毒,要寻死。皇上...皇后...都去过了,命是保住了...可是,可是...”小六嚎啕大哭,说不出话来

何湛将他从地上揪起来,阴霍着眼,怒声吼道:“你他娘得给我老子说话!他究竟怎么了!”

“王爷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也不能走...”

何湛浑身发狠地一颤,松了手,小六重新跌回到地上。

什么叫...

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也不能走?

活死人么?

何湛愣在那里很久,猛地跑出去,捉了匹马来就跑到安王府去。他冲进府中,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府中的下人找也找不见一个,等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安王的居处,还没进门,何湛的臂弯就被一只手钳住。

何湛回头看是宁晋,逮住他就问:“宁...安王怎么了!?”

宁晋低着声劝道:“叔...你别冲动。”

“我问你,他怎么了!回答我!”

宁晋回答说:“安王没有了神识,但还活着。”

“说什么混账话!怎么会这样!”何湛挣开宁晋的手,三步并两步的冲进去,宁晋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将屋里的下人全都遣退。

何湛远远就见宁左窝在轮椅当中,歪着头看向窗外。他喊了一声,不见回应,何湛走近后拍了拍他的肩,依然不见宁左抬头。

“太...太子?宁左?”他急切切地唤了几声,可宁左已经听不到了。宁左呆滞着一双眼,看向窗外,似乎又看不到窗外,好像他的眼前只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怎么会这样?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昨天不是还要人请我来安王府么?”何湛单膝跪倒宁左的轮椅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涣散的双眼,问道,“你怎么了?”

宁晋皱着眉:“叔...他废了一只腿。”

“他这么骄傲的人,不会选择这种方式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何湛平着声音说,“他自小就这样骄傲,在小孩儿中也常能混个猴子王,虽然脾气坏一点,但心善良得很,张牙舞爪生龙活虎的。他怎么能成这样?”

宁晋:“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残废。叔...我知道你伤心...”

“不可能!是有人害他。”何湛还记得那日在马车里,宁左伏在他膝前哭,口口声声说有人要害他。

“叔!”宁晋沉声截住他的话,“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行吗?”

何湛茫然环顾四周,将宁左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当中,问道:“怎么没人?为什么没人来?”

“皇上和皇后已经来过了。皇后知道后就晕了过去,被送回宫中。皇上陪了他一会儿,出来就下令让他去青州龙安养病。”

“为什么要去龙安,太医不都是在宫中么?”

“太医说...没得治了。景昭帝无法忍受宁左会自杀。”

景昭帝半辈子的心血都花在培养宁左上,这个儿子是他的骄傲,宁左因伤腿一事而服毒自杀,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儿子不可能这样窝囊。

何湛惊声问:“宁右呢!他呢?!”

提到宁右,宁晋缓缓皱起眉头:“他从昨夜开始就高烧不止,太医诊断不出病因来。”

何湛愣住,眼睛游移半晌都找不到焦点。他本能地摩挲着宁左冰凉的手背,难以置信地轻问着:“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是这样的?”

难道这就是前世安王凭空消失的原因?

他就像王族的禁忌一样不再被人提起,竟是因服毒自尽?

“不可能的...”

那天宁左明明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我听叔的!”

明明答应他会忍下去的。

看着何湛的神情,宁晋不忍,走过去将何湛从地上扶起来:“叔,你别这样。我心疼。”

从前,何湛就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宁晋要登基为皇,宁左宁右必定好不到哪里去。他从前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毕竟他见惯生死,毕竟这条路上无情可言,可如今真见宁左成这副模样,他还是心如刀割。

宁左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可现在他来了,宁左却什么都说不出了。